民歌的根：尼尔·杨（Neil Young）

　　作者: 方蛇 发表日期: 2004-02-19

　　我的房东长得像尼尔·杨（Neil Young）。当我发现这个时，就问他在做什么工作。他说，下岗了，以前是公路局的，修整路面。说着，还做了个挥铲子的动作。这就没错了，尼尔·杨就是一副体力劳工的模样。

　　说来有幸，在很早的时候，我就看过三场尼尔·杨演唱会的录像带。每场都差不多，一圈人围着个小舞台，一束光打亮台上摆着的一把木吉他、一架钢琴、一支麦克风、一张高脚凳和一个谱架。忽然掌声响起，夹带着几声乱窜的口哨，一个穿法兰绒格子衬衫、厚牛仔裤的粗壮男人便半佝偻着背走了上来。灯光下坐定，他挥手，络腮胡子看不见嘴，下面支了个口琴。

　　那个时候，我经常听西蒙和加芬凯尔组合的吉他民谣。待他开口唱时，才发现民谣原来也可以这么粗犷。粗犷不是野蛮，谁说情真意切就非得是柔美的和声？印象最深的《沿着河边》（Down by The River），一首1969年的老情歌，灯光打在了他脸上，镜头特写，于是看到一张刻满岁月痕迹、线条硬梆梆，略显狰狞的脸。他在唱，嘴的动静却不大，躲在胡子里面像在蠕动，眼睛闭着，似乎全身都在用力。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声沧桑的“down by the river”唱出，于是呼出一口气，深深被打动……

　　关于尼尔·杨最原始的记忆就只有上述那些了，后来便一直听他，断断续续，不成系统，但却从未放过。至于现在，思绪流转，却由尼尔·杨又想到了我的房东。

　　在我来了有半年的这个老工业城市里，下岗工人有很多，报纸上的官面数字是20多万。在我住的这栋楼里，就几乎全是。我无法得知他们的白天，但他们在晚上却无一例外都睡得很早——在他们中间，不会有人奢侈地需要动情的歌唱。而我的房东一家，是把房子租了给我，又去租了个小单间，差价估计300，也就多了笔收入来供养读大学的女儿。

　　但我即便知道了这些又能做什么？而由他的长相会想到尼尔·杨，这不能不说是有点奇怪和无稽的联想。

　　看到网上的新闻说，今年8月底的尼尔·杨推出了新专辑《绿谷》（Greendale），以编年体的形式记录了与唱片同名的虚构小城中的居民格林家族的生活。印象中的尼尔·杨常以尖锐的笔触写出对社会的批判，或剖析自己的心灵感触，不过这次却是说故事了。

　　没听过，也不知道会是民谣还是摇滚的曲风。因为尼尔·杨并非一直都是民谣歌手，他还曾有过流行、摇滚、电子等多番面目，除了不像大卫·鲍伊（David Bowie）那么张扬极端，风格的跳转也堪称“变色龙”了。

　　他卖得最好的专辑是1972年的《收获》（Harvest），清澈优美的民谣作品、情感温柔细腻。朋克兴风作浪时，他也响应了一张叫《拉斯特从不睡觉》（Rust Never Sleeps）的专辑，首尾的歌都是献给“性手枪”（Sex Pistols）乐队主唱强尼·诺顿（Johnny Rotten）的。在上个世纪80年代转投“格芬”（Geffen）唱片公司后，1982年的《转移》（Trans）是合成器流行曲专辑，随后的《每个人都在摇滚》（Everybody's Rockin'）是巴迪·霍利（Buddy Hooly）式的Mountain Rock；到了1985年的专辑《老方式》（Old Way），正如名字所示，尼尔·杨又翻唱起了老乡村歌曲。这一系列转变让东家“格芬”唱片公司憋不住了，他们指控尼尔·杨录制了一批“非代表性”的专辑，因而违反了合同。

　　——也许有人会问尼尔·杨音乐的根到底在哪里？

　　其实对每一个从上个世纪60年代走到今天的老艺人来说，民歌就是他们音乐的根。

　　注意，这里将“民谣”换成了“民歌”。尽管二者的意思几乎一样，但在今日，民谣已被国内音乐界滥用于歌手包装上，只落得了个表示音乐形式的浅白含义。而民歌，正是来自民间，或是为民间而做。民歌的精神，也即永远同步地反映着大多数人的时代。去分析尼尔·杨的每一张专辑，就会发现他的根正是民歌的根。

　　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尼尔·杨从加拿大来到美国发展音乐，在1969－1970年间达到了他演唱生涯的第一个高潮。那张最初成名的专辑《淘金热之后》（After The Gold Rush）就有着诗一般动听的原声吉他民谣歌曲《告诉我为什么》（Tell Me Why）、《鸟》（Birds）等。原声吉他、口琴和钢琴，就是尼尔·杨使用的几乎全部乐器，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唱出了反种族主义和平等自由的人文情怀，呼应着时代变革的脉搏声。

　　再来看看前面提到的专辑《收获》，因为它的温情脉脉也曾使尼尔·杨倍受争议。但事实上，到了专辑发表的1972年，越战无法再打下去了，疲惫的美国人终于有了张温暖的专辑，复活了流淌在血液中坚定、乐观的精神。这才是专辑受到人们普遍欢迎的原因。

　　跳到去年的专辑《你是否充满热情》（Are You Passionate），在那些热情的民谣旋律和天马行空的电子化摇滚气质的歌曲中，他唱了“9.11”，颂扬了反恐怖主义立场，以及积极向上的精神，无疑体现了尼尔·杨对时局的洞悉和入世的创作心态。

　　而最新的专辑《绿谷》，我们可以从歌词里看到，尼尔·杨的歌中故事涉及到了毒品、坏警察、谋杀、媒体报导的无孔不入、腐败的现代企业制度……这些难道不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正在发生的丑陋勾当吗？

　　——从来没有人把尼尔·杨定义为民歌手，但他的根就在这里。

　　强尼·卡什（Johnny Cash）今年去世了，从上个世纪60年代走到今天的民歌手又少了一位。鲍伯·迪伦（Bob Dylan）还健在，但忙着编了个剧本，然后自己主演了这部今年圣丹尼斯电影节上最糟糕的电影——《匿名与伪装》。据说还没完，大导演马丁·斯科赛斯还要请他参演个新片呢。还有西蒙和加芬凯尔，今年的美国格莱美颁奖典礼上唱了歌，于是准备复出开演唱会了。而真正在歌唱我们当前这个时代的歌手又有几个？

　　就不要观察我们自己身边了。新近流行的金属是“林肯公园”（Linkin Park），Hip-Hop还是周杰伦，而最有中国味的是签约日本唱片公司、据说在日本专辑卖了100万张、好过王菲的时尚民乐组合“女子十二乐坊”。但就是没有一个去歌唱这个国家里的大多数人正在经历的事情。

　　前天去了个40多岁的人家里。在这个城市里，他算个有钱又爱学习的文化人。他知道我喜欢摇滚，就放了张崔健的演唱会。“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这样的歌唱远远不曾过时。但没想到他比我还要热血沸腾很多。他大声地跟着吼，又对我说：“在中国我看啊，摇滚的只有崔健一个。”那么接下来我该怎样回答？

　　我无法回答。拿第一张专辑的“唐朝”出来？但那种盛唐豪情无疑太过遥远、接近意淫；那就说现在的“舌头”，但这一代青年里知道“舌头”的又有多少；更别提那些先锋音乐人或电子音乐人了，曲子的基本表达都不清晰，就敢不要歌词，只怕是根本就没有要表达的，所以抛弃了歌词……

　　于是，扯开的话题只好尴尬地再收回来——好在今天，歌唱时代的歌手还有尼尔·杨，尽管他在西方。

　　但是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如何尽量客观地分析评价一个人，是很难以把握的。为了避免误导，有必要说明的是：尼尔·杨从来就不是什么主义先行的歌手，音乐风格的多变也似乎更多是自由意志的原因——他只是愿意去对自我做剖析，而他的视角和思索又面向着平民大众，于是他的歌也就唱出了时代。

　　他的童年经历了糖尿病、小儿麻痹症和癫痫病的折磨，还有父母离异，又是迁徙异地，似乎可以设想的幼时悲剧都被他尝了个遍。在这样不幸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大了后，当他们苦闷的生活需要一个精神出口时，有的人选择爱情，有的人选择努力读书，有的人选择音乐……而有更多的孩子，不知道该爱什么，于是就选择酒精、大麻和暴力，于是只好继续苦闷和沉沦下去。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你不可能去强迫一个人爱什么，你甚至不能强迫自己。

　　当尼尔·杨15岁时，随母亲搬家到了加拿大的温尼伯。他开始学习吉他，后来加入了当地一支颇受欢迎的软摇滚乐队“乡绅”（Squires）——尼尔·杨终于走上了音乐的道路，从而也把握住了自己命运的出口。而小时候经历的挫折养成了他敏锐的观察力和悲悯的心怀，他的歌也就难得可贵地从一开始就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深刻。

　　在歌曲《金子心》（Heart of Gold）里他唱到自己来到了洛杉矶的好莱坞：

　　“I have been to Hollywood

　　I have been to redwood

　　I cross the ocean for a heart of gold

　　I have been in my mind，it is such a fine line

　　It keeps me searching for a heart of gold

　　And I am getting old”

　　他唱到了自己一直在追寻一颗金子心，穿洋过海地找寻，却发现年华正在老去。事实上，唱这首歌的尼尔·杨刚好27岁，还不老。到了20年后，他才被“音速青年”（Sonic Youth）、“珍珠酱”（Peal Jam）等乐队尊为：“Grunge音乐的教父。”（The Godfather of Grunge）。到了今天，他才是真的老了，头顶秃了起来，上身也显得有些臃肿，像我的房东在老旧的牛仔服里塞满了棉袄一样，也越发地像一个粗俗的老工人。

　　但我毕竟是羡慕他的，正如我在一定程度上会羡慕有信仰的人，因为诚如一些人所说的那样，我们这批上个世纪70年代后出生的，自小到大就没有信仰的指引。

　　尼尔·杨的信仰，是他民歌的根，是他27岁时就要找寻的那颗金子心，这是他自己唱的，也是自己的选择。我的房东当年大概也有信仰，就和当年的其他人一样，是唯一的被计划好了的信仰。但他现在还有没有，我没问过他，所以不知道。我也更不知道他在白天会去忙些什么来为读大学的女儿找寻第二、第三条收入来源。

　　不过我是夹在他们中间的，我也还没到27岁，所以不会悲哀。尽管没有人为我们和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歌唱，但好一点的是，我们可以热情地、同时谨慎地去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