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张碟,在香港流行歌曲的流域中划出两个十年。
为了纪念,更为了造势
1995年9月8日,太极在香港大专会堂举行了最后一场告别演唱会。
2005年9月9日,他们推出了这张大碟。
不仅仅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造势:上世纪八十年代乐队中年纪最大的太极,也要重出江湖了。 所以在收录的38首歌中,有2首新歌:怀旧的《我们的八十年代》,渴望“重生”、“从新开始”的《干杯》。
这样的复出潮、这样人人争说的“八十年代”,已让人多少腻了。但太极的《我们的八十年代》“说”得有点不同。早前周启生也有一曲《我们的八十年代》,缀拾诸多“往日音韵”的片段,费心写成沉溺于旧时光的吟唱,我总感到有些造作。而太极不避同题、知难而上,他们这一首其实是更简单地将一些“八十年代”乐队———达明一派、Beyond、Raidas、Bluejeans、草蜢,当然还有他们自己的歌曲合成,但,因为主题集中于向当年的“Band友”致敬,反显得浑厚自然;而且,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那场Band队潮的重要一分子,唱来便特别有亲切感,仿佛集结了往昔的一波波热浪,重现了“八十年代”风起云涌的舞台:“火烫火烫火烫的心窝”,“今晚今晚今晚再高歌,全人类尽举起手拍和”(《全人类高歌》)。
不过,我感到在“八十年代”大大小小的乐队中,太极是音乐实力、行内声望与实际成就反差最大的一支。他们给香港带来了“硬汉摇滚”,他们的作曲、编曲水平不俗,他们的乐器玩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歌曲一如那年代的风气:既有情感悲欢,更有社会反映、人生思索,视野开阔而境界大气———可是,无论流行性还是思想性,都有点力所未逮的尴尬,未似达明、Beyond那样广度与深度并重,难如草蜢那样传唱市井,也不像Raidas、Bluejeans那样有某方面鲜明突出之处。
问题出在唱功,更出在歌词。很多歌,立意不错,惜乎文字表达平庸。没能拥有出色的词人,是太极的致命软肋。我们会记住太极的好时代,却遗憾他们未曾开创过新时代。
林夕是神,黄伟文是鬼
黄伟文就是那种可以让一个新人唱红、也可以让一条咸鱼翻生的词人。不过,他是后一个十年的人了:1993年才开始填词生涯。于今,黄伟文已成为香港词坛新一代的领军人物,与稍前一些的“前辈”林夕并为当今香港两大词人,当然也就有资格推出他的十年精选。
使我亲切的是,黄伟文是“六八九一代”(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上世纪八十年代接受大学教育,上世纪九十年代进入社会),而且,他也对成长的“八十年代”心怀感激。他传承了“八十年代”的多元化风格,把词写得上天下地左右逢源:可以深情,可以戏谑;可以形而上,可以低俗;可以《小王子》,可以《垃圾》;浮华的物质(如《妇女新知》)、旅行的风景(如《到处留情》)皆可拈来,集拢成歌……这不仅是才华横溢,更是一种贯通的境地。
尤其他的想象奇特、意识大胆、内容标新、写法立异,真个让人《大开眼戒》。以此,他精彩地表现了女人们的甜(如《给我爱过的男孩们》),酸(如《可惜我是水瓶座》),苦(如《好心分手》),辣———狠辣(如《你没有好结果》)。而这些情感,又皆有异于传统,细致地传递出都市女性的现代气味。
这张《黄伟文十年选》(以下简称《十年选》)其实并未很好地全面反映黄伟文的水平。他出道以来平均每年写词近百首,不可能没有劣作,但该专辑只收34首,则遗珠更多。在唱片文案他为每首歌写下的话中,便一再为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收入自己喜爱的作品抒发遗憾。
不过,近来听得最多的一首歌,《日与夜》还是在《十年选》中出现了。这首堪称杰作的歌曲,写一个“约错钟点”的故事,于是有这样的感叹比喻:“我爱你快了一点,你发现慢了点”;有这样的痴情固执:“若我不出家门/钟表摔破/窗帘紧闭着———(这样的话)时间会不会暂停,能让我未做的做完”……在对“你我会分开,共度着一生”的种种情状的猜想之后,是轻轻悄悄的收结:“当你我错过今天,人潮将彼此盖掩/仍期望有生一天跟你有缘吻一遍/与你约错钟点,再邂逅,是哪天。”
专辑里最使我吃惊的作品,则是不怎么起眼的《心急人上》。Cookies奶声奶气地唱:“又不是八十年代,寂寞芳心的爱/还穿起新装,安守家中,等候来电,等他爱……”———我曾经在谈何韵诗时,顺带批评过这首歌,因为黄伟文给何韵诗写过一曲《你是八十年代》,充分展示了“八十年代”偶像的独特风采,以及后来者“从前受你滋润/仍然受我供奉”的感恩心情;于是,我把讽刺“八十年代”人爱情老土的《心急人上》拿来作对照,称赞何韵诗比那些只会啃曲奇饼的女孩更能领会“八十年代”的好。从《十年选》中我才知道:原来《心急人上》也是黄伟文写的!一边是歌颂,一边是鄙薄,作者竟是同一人。《十年选》没有《你是八十年代》(它比太极、周启生“他们的八十年代”好多了),也没有为黄耀明那张怀念“八十年代”的《我的廿一世纪》专辑所写的《下落不明》等,却偏选入了“唱反调”的《心急人上》。
可是,我仍然相信黄伟文对“八十年代”的感情。这一矛盾,说得轻一点,可能是作者看人下菜、量身定做:让松脆的曲奇小甜饼归Cookies,而把心声交付何韵诗、黄耀明那样的有心人。拔得高一点,则是黄伟文不拘一格、出入自如:既存深重的怀想,又能跳出来作调侃,因为他明白沉溺怀旧的毒害,理智地看到每个年代各有它的美好与不足———他看到的对不对是一回事,但起码,他具有一种“双向”的维度。去年底我写《文字的达意明心》之黄伟文一节,已留意到他将深沉的苍凉与浮浅的甜美集于一身;现在,《十年选》正好收入一首歌:《一人分饰两角》。这种姿态,也是我所欣赏的。
最后,就像他在访谈中说“林夕是神我是人”,无可避免地,要将林夕、黄伟文这并峙的双峰作一比较———十年努力之后,他确实可以这样比较了。
我的看法:林夕是神,黄伟文是鬼。
林夕怀揣神工,精警传神;黄伟文挥舞鬼斧,纵横捭阖。
林夕让你入神,黄伟文教你见鬼。
林夕挠你的心,黄伟文顶你个肺。
一个是瘦弱、忧郁的书生,一个是圆胖、搞鬼的杂家(填词之外,黄伟文还是电台DJ、专栏作家、演员、时装迷)。在创作领域上,后者更为广杂。在创作周期上,林夕毕竟已驱其神笔近20年,虽神韵仍在,到底巅峰之后会是下坡;而黄伟文,却正处于成熟期。
———林夕的神话渐见颓势,黄伟文的鬼才犹自生色。《十年选》不仅是黄伟文旧时代的总结回顾,更是香港词坛新时代的宣示标志:出夕阳林子,乃见一片黄花妖媚。 (责任编辑:王晶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