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先说说，郑智化歌曲中的女性形象。

　　我以为一般情况下，男人的爱情总是同女人相关。而大凡歌曲写到的男女似乎也都只是些爱情的牵连和纠缠，所谓痴男怨女，生离死别，不但是写言情小说的诀窍，也是写情歌感动人的法门。

　　可能是由于作者本人性别的关系，在郑智化的歌曲里，女性形象明显要少于男性形象。我粗粗看了一下歌词目录，挑了七首歌曲，如果没有遗漏的话，可能也就只有这么些比较集中地提到了女性。它们分别是：《单身逃亡》里的《陷阱》、《卸了妆的女人》；《堕落天使》里的《堕落天使》；《私房歌》里的《三十三块》；《星星点灯》里的《麻花辫子》；《游戏人间》里的《阿飞和他的那个女人》；《麻将》里的《拉客》。而其中最为集中的则是《卸了妆的女人》、《堕落天使》以及《拉客》。并从歌曲内容中，表现出了明显的指向。

　　当然除此之外，很多歌曲里的“你”都应该是指女性。但是都是形象模糊，更像是性别符号，人称代词。

　　《陷阱》其实还是通过男性的叙事角度，也便是通过“我”的描述才凸现出“她”的形象。而让人微感诧异的是，歌曲题目所谓的“陷阱”竟然便是“她”对他（亦即是歌曲中的“我”）的不露声色的爱。

　　他对她是很熟的，他记得她“眼睛圆圆的，两颗大门牙，像极了兔宝宝……”，他也知道“与她往来的男人，大部分都是一些有钱有闲的公子哥”，只是搞不懂她为什么会找上自己。他不知道如何知道的，“男人跟她一起久了，她都会给他们起个外号，而且都跟萝卜有关：像红萝卜、白萝卜、炒萝卜、腌萝卜、嫩萝卜……啊１最后“突然想通了１以前他有个外号，叫“菜头”！

　　这里可能需要解释一下，台湾、福建、浙江南部一带，萝卜也叫菜头。反正在我们那里，萝卜叫“菜头”，胡萝卜才叫萝卜。

　　我们不知道她和他之前的故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同有钱有闲的公子哥来往。但是她对他的爱是显然的，而这种表达爱的方式也真是别致。在《陷阱》里，她比他可爱，比他勇敢，比他聪明。这也可能显露出了郑智化在对女性形象刻画方面的特点。男人是失败的，女人是无奈的。男人是逃避的，女人是出卖的。男人是消极的，女人是现实的。

　　他佯装，“故意装出无所谓的表情，秘密不愿被陌生人看见”，他或许是爱她的，但一旦知道面临的就是爱时，他依然逃避。他逃避的不是她，而是爱。所有的这些都用来衬托出她的勇敢和洒脱。在爱情面前，扭扭捏捏的不是她，闪闪缩缩的不是她，是他。

　　可怜的男人，这个时候还不知道眼前的“陷阱”却正是温暖的港湾。直到碰壁碰够了，在理想的神坛上头破血流，在现实的生活里无所适从，他回头，她还在最初的地方吗。

　　只有她明白，生活不过原来就是这个样子。这个道理郑智化很清楚，但是他却通过歌曲中的她们来表达。

　　多少流浪的脚步，出发点正是某个她的相约。多少沧桑的容颜，回眸处正是某个她的目光。女人从头到尾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东西。爱情，生活，灵魂。没有了爱情，要拥有自己的生活；没有办法好好生活，要坚守自己的灵魂，这样的女人是可敬的。直到失去自己的灵魂，这样的女人是可怜的。

　　《陷阱》时，是年少时。女人在追求自己的爱情。

　　同一张专辑里面，《卸了妆的女人》则显得有一点点的沉重了。

　　几千年前，女人就学会了用妆扮来使自己更美丽。最初这可能是男权社会的标志，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想必女人化妆是给男人看的。

　　而现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化妆已不仅仅如此了。可说是礼仪上的礼貌，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脸上的面具。若单单是容貌上的修饰，或许还不至于有《卸了妆的女人》这首歌。

　　女人一边在脸上化妆，一边在自己的心灵裹上了绝缘或半绝缘的保护膜。如果面具是生存的必要装备，这显然是社会的毛病，当然不仅是女人们的专利，男人也一样。只是女人有一个在脸上妆扮的具体过程，所以看起来更形象，更像是那么一回事。

　　而还记得卸妆的人，则是还保存着内心真正的自己的人。

　　就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最累的一刻反而是结束的瞬间。我常常看到，那些跑长跑结果体力不支的人，大多倒在终点线上。卸妆之后，对着真正的自己，她才会哭起来。她才变成“平凡的女人”，成为一个“悲伤的”、“没有企图的”女人。而仿似战场回来，她“唇角留下的残红，是尚未抚平的伤口”。所有的意气奋发，坚强勇敢，不过是表面情况。卸妆之后，映入眼帘的依然是“脆弱的脸”。

　　“卸了妆的女人，挣开枷锁的女人”，是自由的女人。灵魂得以释放，心境得以安宁。才会在爱人的肩膀痛快地哭泣，那些妆容隐藏下的委屈和心酸，原本还是需要一个时间和空间发泄。

　　第二段的歌词，让人觉得不安。“卸了妆的女人，是赤裸的女人”、“是绝望的女人”、“是没有秘密的女人”、“是被爱情遗忘的女人”。作者似乎通过没有妆扮时的情况来反衬妆扮的重要性。遮盖隐私、赢取希望、拥有爱情，女人似乎只有在上妆之后才有机会成为一个完全的正常的女人。与其说是在说女人，还不如说是在说这个显得有点畸形病态的社会，在说这个社会里所有人的心灵上重重隔膜。

　　还有更让人心寒的是，把《卸了妆的女人》具体到某一个故事里某一个人，比如说《阿飞和他的那个女人》里面，阿飞的女人的故事，也是很吻合的。这样子，女人承受的不仅是妆扮所指代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还有现实生活的无奈和为之付出的沉重代价。

　　不知道是不是郑智化刻意关注，在此后的《堕落天使》，《阿飞和他的那个女人》接连提到的女人都是现实社会中最为人所不齿的形象——舞女，甚至我们可以毫不掩饰地讲，是妓女。《拉客》则更是直接，歌曲题目就昭示了一切。每一个故事背后都隐藏了她们心酸的回忆，这是故事或是真的，或是假的，都让人唏嘘不已。而更让我们心惊和无奈的是，在这个现实世界里，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堕落天使》应该是郑智化很重视的一首歌曲。不仅作为第三张专辑的主打歌，更是把自己的自传命名为《堕落天使》（台湾版），并在书中专门设了一节“堕落天使”讲这首歌曲背后的故事。

　　在歌曲文案里，郑智化大致提到了这首歌曲的产生缘由和要表达的东西。“堕落”，因为天堂无聊、地狱苦痛，所以沦落人间。“天使”，因为有一张干净的脸，却常做肮脏的事。“堕落天使”是一首歌；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堕落天使”写一个被现实和爱，两边玩弄的世间女子。为了现实，她扮演了一个妓女；为了爱，她扮演了一个母亲。这场人生，她扮演过孩子、扮演过女人、扮演过很多角色；但是她从未扮演过自己０堕落天使”写这个时代迷惑的你我；也写你我对这个时代的迷惑……

　　这个名叫阿玫的女人，在郑智化看来，“代表了一种为爱牺牲自己的女性典范，和时下的女人都不一样。”她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后来甚至有自己的小饭店。但是这一切却都基于她的“堕落”。

　　郑智化在歌曲的歌词和自传里讲的故事，用的词语差别很大。可能对于这种主题，不便在面对大众的歌曲里，更多地表示自己的怜悯和同情，甚至像自传里讲的，那种没有占有欲望的爱。所以我们在歌曲里甚至看不出，在这个“带着一点点颓废的脸孔”，嘴里有说不完的谎话，有着瘦长的鸟仔脚，高跟鞋踩着颠簸脚步，“浓妆艳抹”，眼眸苍白的女人形象里，原来还在另一个场合，扮演着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角色。经过加工，歌曲里的女人显然已不再是阿玫了。而变得看起来更为纯粹的一个古老职业的从事者。通过这样的处理，郑智化抱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冷嘲热讽把矛头指向了这个时代。

　　在某种程度上，《堕落天使》和《卸了妆的女人》是一脉相承的。两者加起来则正是一个完整的阿玫。而有关阿玫的故事的最终是不幸的。阿玫以前的一个客人找到她，逼她还以前骗他的钱。她的丈夫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本来身体就差的他受不了打击。阿玫很冷静，一句话不讲，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个结果。然而不幸却并不是从这里才开始的，结局是怎么样也变得不再重要。

　　正如《堕落天使》和《卸了妆的女人》一样，《三十三块》与《陷阱》也有着类似的关系。《三十三块》也是通过男人的视角附带表现了女人，失败的男人，走投无路地回到家门，有一个包容的女人等在那里。生活里面，帮助男人清醒和成长的往往都是女人。《三十三块》还算是一个轻松的故事，输钱当然不是什么大的损失，但这首歌曲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一个寓言。

　　男人满腹理想，但终究都是归于落空。想要赢得一个未来，却一不小心输了现在。女人口是心非，嘴上说着“赌输了就不要回来”，事实上却在“苦苦等待”。

　　在《三十三块》里，女人是聪明清醒的，也是了解身边的男人的。她或许相信命运，但是不相信赌运。她早就明白，她像一个母亲安慰受到委屈的儿子一样细声安慰那个失落的男人，她说“吃一次亏才会学一次乖，明天让我们重新再来”。

　　当男人“输了钱但是心情愉快”，觉得“输钱的男人实在可爱”的时候，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郑智化在《悔过书》里的“悔过”了。女人是男人流浪的港湾，女人的“胸膛”、“肩膀”、“发香”、“脸庞”、“臂弯”、“眼光”，正是男人得以救赎的武器，是他们梦想滋生的土壤。

　　从《陷阱》开始，男人以为女人的爱是一个陷阱；《三十三块》里，男人以为女人的爱是一个走投无路时可以投奔的港湾，当然前提是走投无路时，他说，“只有输了钱的男人才会回来，赢钱的总是逍遥在外”；然后到《麻花辫子》，男人终于错失了女人，自己只剩回忆之后，才发现了女人的美丽。

　　《麻花辫子》的叙事视角依然是“我”。在歌曲中，“我”和“你”正是男人和女人。男人总是在最后的无助时刻，显得特别无辜。他往往不懂得在拥有的时候去好好珍惜。不知道《麻花辫子》里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变故，以致他们没能兑现当初的诺言。就当是女的抛弃了男的呗，从《陷阱》的相约，到《三十三块》的包容，再到《麻花辫子》的离去，这也是说得通的。

　　如果这是一个关于岁月和爱情的纠缠的故事，女人的爱情和男人的理想在现实社会里沉浮起伏，两者都将不可避免地归于失败。女人对于爱情纵然谈不上专一，也必是认真的，可能对于大部分女人来说，爱情便是她们的理想了。而在郑智化的歌曲里，爱情却成了男人所谓理想的陪葬。对于她们来说，一切几乎是宿命的，逃无可逃，所以很少有看到女人在逃避的。她们总是面对，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坦然接受。纵是离开，她们依然是追求新的开始，这与逃避有着本质的区别。

　　延续到《阿飞和他的那个女人》，一切都变得丰富起来。这首歌曲从头到尾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几乎包含了前面提到的几首歌曲的内容。我觉得这首歌讲得太仔细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地方。郑智化在歌词里对阿飞的斥责和不屑无处不在，当然还有含着可怜的怜悯之情。

　　阿飞是一个代表，一个典型，从“满腹的理想”，最终“一事无成”，然后学会“埋怨”和“厌倦”，经常“生气”。阿飞“付不起房租买不起烟，吃饭喝酒都靠那个女人”，而最最让人心酸的是，阿飞的那个女人，“为了生存在酒廊陪酒赚钱”。“阿飞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怪，常常一个人自怨自艾。只有在喝醉的时候偷偷流泪，抱着女人幻想他的未来。”“阿飞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常常半夜从梦中醒来，有时候发现身边的女人不在，黑暗中独自摸索他的悲哀。”

　　“阿飞的他的那个女人，最后终于决定还是要离开。她依然深爱着他的男人，但这种男人不会给她未来。”

　　“阿飞的生命从此失去依赖，像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小孩，可是骄傲的小孩早已被宠坏，他依然不知觉悟原性不改”“阿飞失去他的女人，彷佛失去他自己的灵魂。他不再相信所谓的爱情，深深怨恨离开他的女人。”

　　最后是郑智化好似忍不住的斥责：“无知的阿飞何时你能长大，何时能扛起男人的责任。你可知当一个女人对你托付一生，她也许离开但她依然在等。”

　　阿飞的那个女人无疑是郑智化歌曲里形象最为丰富的一个。她的生命注定是同一个落魄的男人连在一起的。她或许曾经也怀着满腔的热情和希望，以为自己所依靠的肩膀是坚实而又温暖的，以为两个人的生活只要两个人来创造，她甚至可能梦想过自己能够过上悠闲的生活。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一定有着美丽的满腹理想，她便开始做梦。慢慢跌落，慢慢被现实撕开生活幸福甜蜜的外衣，而当生活变得没有保障，还有什么用来证明和拯救爱情？男人开始逃避，开始沉迷，开始带着内心的不安憎恨；女人依旧平静，为了两个人的生活在生活的舞台上扮演和作戏。

　　不是没有可能，男人不是养不活一个家庭。只是理想离得太远，一个一个逐次破灭的绝望，让他难以抬起生活简单的步伐。女人不仅是他的爱人，是他的灵魂，是他的母亲，是他的物质的基础和精神的依赖。阿飞是可怜的，那个默默离开的阿飞的女人更是可怜的。

　　由此大概可以看出郑智化歌曲中女性形象的两个大类。一类是从《卸了妆的女人》、《堕落天使》等的风尘女子，《堕落天使》虽然有着一个真实的故事，阿玫也有着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但从歌曲本身来看，则描述对象纯粹是了一个都市风月场所的女子，古代人叫她们为青楼女子，现代人叫她们有点变调的“小姐”，或者是粗俗地以一种动物代称。

　　《卸了妆的女人》和《堕落天使》还有些许诗化的加工，到了《麻将》专辑里的《拉客》，已是赤裸裸的身体交易前的现场描绘了。《拉客》就好像《大国民》的讽刺政治一样，对于妓女这个行业的正视和描写大胆新奇，作为一个社会问题，对其的看法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人们往往将罗大佑的某些歌曲和郑智化的某些歌曲相提并论，但是我觉得像《拉客》和《大国民》这样有力的歌，十年之前的罗大佑是不会有的（罗大佑最新的专辑《美丽岛》里有两首）。就如同鲁迅杂文一样，歌曲如果作为一种武器，不是比华丽的辞藻，不是比动人的旋律，也不是比谁更扭捏，谁更无病呻吟，比的是揭露问题的深刻和无情。这更多的无关于技巧，而是勇气和良知。在这一点上，郑智化的很多歌曲早已超越了流行音乐的娱乐大众的简单意义。

　　《拉客》里的女人直接是以“小姐”的名义出现在红灯区。你可以在歌曲里听到她们拉客时的样子。歌曲里穿插的对白，拿出来讲给人听是不折不扣的黄色笑话。这种角色在影视里可能有很多，但是歌曲里堪属罕见。

　　歌曲提到了一个“卖”字，通过“小姐”之口狠狠地讽刺了一下社会。青春短短，欠债累累，只好来卖。仿佛自己的身体也只是商品而已，不知道她们是聪明还是愚笨，她们的目光却显得如此通透。妓女或许并不是最低贱的，君不见那么多人，都在卖，卖自己的，甚至卖别人的。

　　“繁华的世界亲爱的客人，只要你有钱什么都能买。女人在卖，朋友在卖，爱情在卖，总统在卖，全部在卖……你厚脸皮，我厚脸皮，他厚脸皮，都厚脸皮……”再一次，把问题推到了整个社会，她们所做只是交易之一种。

　　除了这一类，《陷阱》、《三十三块》、《麻花辫子》等则是另一大类。主要是爱情或婚姻中的女人形象，她们都是通过作为男性的“我”的讲述来完成形象的塑造。她们追求爱情，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并且她们为之努力，不幸的是，她们大多遇上了一个不争气的“我”。

　　而《阿飞和他的那个女人》正是这两大类的交叉点。阿飞是“我”的代表，阿飞的他的那个女人却是融合了第一类和第二类的女人的综合形象。

(责任编辑：刘越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