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张亚东的“东音乐”时,已近黄昏。真不忍心把他从刚睡了不到2、3个钟头的床上拉起来。近距离的他,浅色系衣服,干净头发,眼神质朴温暖,就像一颗刚刚舒展开来的植物。因为高,这颗植物时常微岣着,大而丰盛的内心全盘盛托在上面。他没有外界想象中的沉郁、拖沓。声音平缓、拉长,气息梦幻,言语中充满着强大对峙的欲望使人兴奋。
Settle in Music 音乐里的安身之地
作为音乐人,张亚东和音乐的关系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刻意,比方说梦想什么的。
但人生就是这么偶然。就像他一开始学大提琴,是因为借不到别的,只能借到大提琴。如果可以,现在想起来他会更愿意选择钢琴。他骨子里是一个随意、自由到底的人,最不爱上学,每天早上背着书包出门,目的地永远不会是教室与课桌,他喜欢蓝天白云,喜欢一个人的清静,喜欢悄悄地睡在河边,看小鸟和破旧城墙上的某一个洞。逃学逃得倒是很愉快,可是每天放学的时间点回家张亚东就“提心吊胆”的。“我妈妈是一个严格的人,她妈妈生下她就去世了,她从小就非常独立,又在剧团长大,戏班非常严苛的那一套使她完全不能容忍任何不好的东西,所以脾气暴,非常要强和原则,我小时候在家挨打都挨的不行了。那时我喜欢集邮、集糖纸、小人书,记得有一次我去邻居家玩,从人家家里拿回一个烟盒,一个空的烟盒,结果被我妈毒打了一顿,哭着又给人送回去,实在太没面子了。所以对我妈一直有情绪上的排斥,尽管我心底是那么的爱她,知道她受了很多苦,我也知道她非常爱我。”忍受不了母亲强势的家庭管制,“就觉得被我妈实在折磨得不行了”的张亚东不得不放弃了坚持很多年的画画,去了大同歌舞团。“我就是想尽快离开家里,赶紧走,离开家庭的压力,我是不太能忍受家庭管教的。而且当时父母也觉得能够出去有个工作是个好事情”。音乐成为离家出走最行之有效的手段,最开始时它也许只是张亚东谋生的工具,但一个少年人,把自己画的音符拿到台上,又有那么多人演奏出来时,“就真的好有成就,可以说是虚荣在里面”。13岁用非常流行的方式写了一个和发电厂工人有关的歌,有了第一支作品,又在大同参加了“大同十三个歌星”演唱会的他,终于不得不诚实地面对自己的音乐天赋。他利用团里的各种有利资源,完全沉浸在里面研究各种乐器,提高琴技,为了能呆在团里,他甚至还当作舞蹈演员。当有一天他发现大同已经局限了他,好多想法得不到实现时,一向不爱拧巴自己,遵循内心的张亚东放弃掉即将要当上团长的机会,去了北京。
张亚东就是这样一个人,小时想的很简单,不敢奢望太多东西,但真正做了一件事情,并把它作成了之后,就会发生改变,对自己其实有更严格的要求。去北京的那段日子,他没有觉得苦,“生活里没有苦的东西,多苦的事儿我都经历过,但我现在想起来只有一个甜字。生活就痛苦和快乐这两个字,就是要让人体验的。对我而言到今天还能从事音乐这职业就是一个甜字,一切都是应当的,没有什么痛苦。”这个应当里包含着太多东西,背井离乡,背弃整个家庭,所有人都不解,而他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目标,“就是工作多长时间后那个卡带的盒上要有我的名字。如果上面的作曲或编曲是张亚东的话,我就觉得,那就是梦想了”。说到底,他有点自私,是一个很“独”的人,就像小时候喜欢一个人的清静一样。也因此他需要慰籍,音乐从梦想转化成这种慰籍,是在他25、6岁的时候,那时他的人生中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故,“我觉得我是需要一个倾诉对象的,你写的歌,仅仅是为了赚钱么?如果是的话,那太累了,生活没有意义……所以了,就觉得后来音乐跟你就变成了对你所有无奈,或者所有遗憾,所有用言语不能表达的,包括不能弥合的,很多错失的,所有的东西都能在音乐的那一刻得到情绪表达,并且获得一个安慰,就觉得,这个,我认同。”他的语调极为缓慢,慢地好像黑白默片里没有配乐的静物片断,小心翼翼地不让时光流下任何疼痛。又很深情,给人感觉好像一个诗人,全身心地投入演说,掏空内心,生怕再一次被人错过了理解。
他喜欢读诗,读短小的泰戈尔,不喜欢小说,不愿意被强制拉进“别人设计的圈套”里。喜欢一个人待着,有点疏离一切,一个人在屋,只要有个琴,就可以一星期不用见人。现在仍旧如此,但责任,让他即便想逃离,也有点“无能为力”了。他受不了任何吵闹,“我妈和我爸完全是性格相反的两类人,比如说早上6点半上学,我妈5点半就开始骂,我觉得好烦”。他的“好烦”,语气和神情仿似回到了从前,充满着被消耗的焦躁和疲软,想要向人迫不及待地展示他对噪音的不能负荷。像所有艺术家都可能是神经官能症的潜在患者一样,张亚东似乎也拥有这种天份。他不喜欢脏乱,精神紧张时会不停洗手。他喜欢雨、水,去到海边,心情和状态就会相当好。却也怕,一直不会游泳,非常恐惧。全然矛盾的综合体。他内省,喜欢访谈节目的深入现实,一下把人揭穿,对世界微型观察,清醒认知,然后获得出口,豁然开朗。
Art is a dream 艺术调剂现实
大部分时间里他还是习惯收敛着,并在其中安全消遣,比起音乐来“语言是更低级的方式”。不喜欢诉说,但沉默的外衣下,内心还是有太多感动和火热情绪,无法遏制,在某个清晨他听John Barry,唱片封套上那个很瘦的老人坐在海边戴着眼镜的意象就已经足够把他渲染,听完后一个人直接哭得乱七八糟。去年巴黎某个不知名的小旅店里,他又思考着多久没写信给自己了。于是拿起身边的铅笔和白纸,滔滔不绝地开始和自己对话,再然后,倾诉完所有后,他在末尾处写下“你什么都不是,无聊,空洞…别笑了,我知道你在哭泣…让你平静柔和有睡意的地方,那就是你的家”。内心丰富的人大抵都与外界交流不顺,只能更多的沉浸在自我中,我行我素。看过去很贫瘠,但也很丰富。
张亚东的内心很低频,他说这来自他父亲的安静性格。喜欢古典乐,不看电视,不上网,没有锣鼓齐鸣的那根亢奋神经,选择着和这个时代永远“不合时宜”的一切,别人以为他的音乐很时尚,但其实他和时尚没半点关系。但他毫不隐晦自己爱美,美对他就是“天经地义”。他白色屋子里精巧但简洁的陈设完全呼应着他的内心。他热爱流畅舒展的肖邦、圣桑、拉威尔,再好的一部电影如果不能提供艺术上的美感,他就觉得还不如看中央电视台的访谈节目。再烂的作品也能感动他,很可能就在一个细节,一个口琴,一个小小的声音,他就已经“疯”了。他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因此喜欢的东西很片段化,在对待艺术作品上,体味唯美与温情,“从不把艺术和艺术家混为一谈。人综合起来就是一个假象的东西,比如,我听肖邦就感动到不行,但看肖邦的文字,还有他和乔治桑的那些信件,我宁愿不认识这个人没看见过这些字。我觉得音乐,艺术,真的可能有时候跟人自身没有多大关系,包括莫扎特,他其实是一个满嘴大便的人,但是他的音乐就如天籁般美好。这是一个困境。所以我相信音乐有自己的力量就够了,没有必要再去认识音乐背后的作者,我永远选择只能感动的我那个部分。”对于“美”,他有时甚至达到苛求,也因此他十分不情愿看见自己说的话被印在纸上,一是不愿被消费,还有就是在美感上他可能是一个“强迫症患者”,“心里想的写出来就不对,要不然就特做作,要不然就觉得特假。想的时候挺真,但写出来就觉得不顺眼。”坚持着纯粹的张亚东,敏感的神经线不能容忍任何凑合,尽管这在外人看来有点偏执,有点自闭,但他深深地迷恋着,并且仍旧不冒犯着各位的感动着自己和他人。他性格谦和,他的这个小世界非常公正,不带任何偏见,永远看见别人的优点,“比如说我很喜欢日本的音乐,比如武满彻,这个人深深地打动了我,但这一刻不能用过去的历史问题来判断一切,叫我不能喜欢,我对音乐的感动就是最单纯的最直接的最原初的,胜过一切语言、文化、智识的,音乐就是一个生理的自然的本能的东西,我不想磨灭自己的东西,这辈子都不能……”。
现实太过凝重,世界太过物质,地球太过喧嚣,双鱼座的他太过缥缈,但一切他都尽收眼底,克制着,抵御着,努力着,“其实有的时候人大多数时间都会被一个假象所骗,你会被眼前的或者你所追求的一个境界,一个目的,被那个东西所困惑,我觉得我基本上还是会被骗,但是很短暂。我只管做自己想做的,当然这太难了。”据说,宇宙里最沉重的那颗星在双鱼座,如果引力是星的灵魂,那么张亚东拥有着最强大的小宇宙。
后记:张亚东没有架子,一包金桥牌香烟,一个孩子气的笑,一句脱口而出的脏话就证明了一切。他是不在乎的,在他的身体里蕴涵着远比他的音乐更强大的能量,在他的脑子里也许有比做明星更辉煌的理想。他的天赋,他的真诚,他的善良,值得他现在拥有的一切,甚至让人偏心地想让他得到更多。但说不定他想要的并不是我们常常在想的。他的梦,也许就是在这充满情感颜色的天空下,在这散播着温暖的土地上,再没有苦难的人。而他孤独地坐在迷醉的夜空下,用他的钢琴弹奏出闪耀着美丽光辉的音符,怀着梦想,反叛地生活在别处。
我们走出去的时候,他送我们出门,轻轻说“再见”。这时,他又收起了情感,内敛得像我们来时一样。
@@图说:近距离,你依然可以感受到这个近四十的男人身上无懈可击的孩子气与天真。8月他将发行自己做了4-5年的个人专辑,及推出“东乐”一张名为《东乐园》的合辑。再接下来,等待他的还有一场演出。
张亚冬最近在听的CD
1、Tori Amos《A Piano: The Collection》
2、Air《Pocket Symphony》
3、Charlotte Gainsbourg《5:55》(文章、图片来源:muzine音乐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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