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白诚仁先生,纯属偶然。白先生虽已年过古稀,身体状况也不太好,但一谈到音乐,就充满激情,两眼炯炯放光,手舞足蹈,我一下子就被他吸引,进而感到,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些文字。
也许,知道白诚仁的并不多,但提到宋祖英,恐怕全中国就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宋祖英在1990年春节晚会上演唱歌曲《小背篓》一炮走红,而这首《小背篓》就出自湖南省歌舞剧团团长、国家一级作曲家白诚仁笔下。
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
白诚仁出身于前清官世家,五世祖父曾任清咸丰年间工部尚书、礼部尚书。到他父亲时,父亲却不愿意当官,而专门研究戏曲。父亲对戏曲的爱好对白诚仁的大哥白敦仁(著名学者,研究宋代文学的专家,曾任四川省李白学会副会长与杜甫研究学会顾问,出版著作上百万字)有很深的影响。
白诚仁是在父亲去世后才出生的,由大哥抚养成人。因为大哥很喜欢京剧、川剧,白诚仁从小就跟着学会了不少唱段。同时他也受到二哥白体仁的很大影响,白体仁是中共地下组织“战时学生会”的成员。他们的支部就设在白家,他们经常排练救忙歌曲。当时白诚仁只有三、四岁。常把歌词听错,如《大路歌》中的“山隔重重”,他听成了:“三个虫虫”,“九一八”他听成了“纠一把”,后来想起很好笑,但是,这些进步歌曲的曲调他却记得很准,也很牢。
在他五岁时,日寇飞机轰炸成都,他们全家逃难去了城郊,整整8年,直到抗战胜利前夕才搬回成都。这期间,先是大哥请人到家为他上国学《论语》、《孟子》、《左传》等,后由大哥亲自教授唐诗。大哥的教学方式十分独特,每教一首诗,都要根据诗的意境作一幅画,这为白诚仁后来作曲的形象化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大哥书案旁的墙上挂着一把祖传的七弦琴,但不准白诚仁随便动,这更引起白诚仁的好奇。有一天,趁房中无人时,他偷偷地拨响了七弦琴,丝弦发出仙乐般的声音,让他完全陶醉了,多么神奇美妙啊!音乐渐渐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扎下了根。
回到成都后他已小学毕业,考入了成都其七中(当时叫成县中),在该校一直读到高中毕业。这期间,他无师自通学会了拉京胡、二胡和小提琴等乐器,常常为同学们演奏,很受同学们的赞赏。上高中期间,他当选为学生会文娱部长,自编教材培训了不少乐队队员。他还组织同学们排演了《白毛女》、《小二黑结婚》、《刘胡兰》等歌剧。乐队没有大提琴而缺少低音部,他就自己动手,用大军鼓的羊皮代替蟒皮、用牛筋做琴弦,设计制作了一把大胡琴来代替大提琴,并亲自担任演奏。
热爱民族音乐的学子
1952年,白诚仁高中毕业,大哥白敦仁希望他学中文,而美术老师认为他有画画的天赋,要保送他进美院。但他迷恋音乐,他婉言辞谢了大哥和美术老师的好意,毅然报考了“延安鲁艺”,并以优秀的成绩被录取。被录取后,他才得知“延安鲁艺”已由延安迁到东北沈阳而改名为“东北鲁艺”。
他进入了音乐部声乐系。当时教声乐的几位老师都是苏联老师,教的是美声唱法,而且全是外国歌曲。有一次学院组织同学们去工矿区演出,大家在台上唱得热情洋溢,可台下的工人听众却反映平淡。因为只听到唱“乌啦……嘟啦……”哪听得懂啊!
演出回来,白诚仁彻夜难眠。他想,我们这样是学用脱节啊,将来离开学校进入社会怎么能为人民大众服务呢?第二天,他去找校长谈了自己的感想。他说:“我们除了学习西洋音乐的长处,是否还应该继承我国民间音乐的传统,到民间音乐中去挖掘宝藏,学好唱好我国广大民众喜闻乐见的歌曲呢?”
校长沉思片刻说:“你提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可以说是一个方向的问题……但我现在不能答复你,我们一定认真研究,一个星期后给你答复。”
一个星期后,学院召集声乐系师生开会,校长说:“白诚仁同学给我们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要继承民间老艺人给你们当老师。但你们提供条件,至于怎样结合,那就要你们去摸索了,也许新中国第一批民族音乐教师就在你们当中呢!”
听了校长的话,白诚仁很受鼓舞。他知道校长对他们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的确,声乐的中西结合,是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要靠自己这一批新中国培养出来的文艺工作者来开创啊!
从此后,他埋头苦学民间音乐,什么“东北打鼓”、“京韵打鼓”、“山东琴书”、“河北梆子”呀,什么“东北二人转”、“乐亨打鼓”、“山西梆子”、“河南梆子”呀,还有各地的民歌民谣,他越学越有味。而且,他在演唱民族歌曲时又适当巧用西洋美声唱法的发音,使演唱出的民族歌曲音域更广、更美。
1955年,由于国家急需艺术人才,鲁艺由6年学制改为3年,白诚仁他们提前毕业了。学校打算将他留下来搞民族声乐。但他另有想法,他认为民族声乐的源泉在民间,而不在书斋里。所以他去找校长,说:“校长,我希望能分到地方去,回四川,或到云南、陕北都可以。这些地区的民间音乐都是很丰富,更有利于我们我们搞民族音乐。”校长说:“是啊,本来我们是想让你留校的,但你讲得也很有道理,那就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文化部常务副部长刘芝明跟我们打了招呼,说毛主席的家乡湖南急需音乐人才,让我们派人去。校党委研究,只有你去最合适。”校长又说:“湖南是一个少数民族较多的省,民族音乐也比较丰富,但都流散在民间,所以派你去做一些开辟的工作,我相信你一定能够胜任。如果你将来什么时候想回学校,我们随时都欢迎你。”
白诚仁没有想到,这一去,他就在湖南扎下了根,半个多世纪弹指一挥间。虽然有几次掉到中央和其他省的机会,他都放弃了。因为他已将自己的灵魂融入了湖南三湘四水,他再也离不开洞庭碧波、苗岭瑶山了。
采风踏雪万水千山
1955年初秋,白诚仁来到了湖南民族歌舞团,担任声乐教员兼演员。当时团里只有40多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到少数民族地区巡回演出。
白诚仁刚到的第五天,就赶上湖南省江华瑶族自治县成立,他背上行李就随歌舞剧团下乡去巡回演出。他们就每天翻山越岭,走遍这个县所有的瑶寨,即使一些高高的山上只有两三户人家,他们也要把歌舞送上去。因为他们送去的不仅是歌舞,而是党和政府对瑶族同胞的关怀!
白诚仁至今也难以忘怀他在瑶寨第一场演出的情景。他那天是用汉语演唱的蒙古族歌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可是,一曲唱完了,才礼貌性地拍了手。原来,这些瑶族同胞连一句汉语都听不懂呢!
白诚仁十分沮丧:我们跋山涉水,难道就是为了给瑶胞唱他们完全听不懂的歌吗?他这时才体会到临行前校长说让他做开辟性工作的深刻含意。他想,要为瑶族同胞演出,就应该创作出他们能听得懂的歌曲啊!可是,他们又不懂汉语,什么样的歌曲他们才能听得懂呢?他苦苦思索……
一天晚上,月牙爬上树梢时,从对面的高山上传来了一个姑娘的山歌声,非常清亮、动听。白诚仁一打听,原来唱的正是瑶族山歌。他心中闪出一道亮光:对呀,要唱瑶族同胞喜欢的歌,得先从学唱他们的山歌开始。
第二天,他就请人带路,上山去寻找昨晚唱歌的姑娘。他们在一条山溪碰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就向她打听唱山歌的姑娘。没想到老婆婆却笑了,说:“哪有什么姑娘呀?昨晚是我在唱歌!”果然,老婆婆一亮嗓子,歌声直冲云霄。白诚仁兴奋而比,立即向老婆婆学了这首山歌。
回来后,他将曲谱写下来,并进行了一定修饰,随即就改编成小合唱,并采用瑶语演唱。几天后,江华瑶族自治县成立大会正式召开,他们在庆祝会上演唱了这首歌曲。一曲唱罢,台下掌声雷动,他们有再唱了一遍,可瑶族同胞还不让他们谢幕。他们只好解释,只会唱这唯一的一首瑶族山歌,而且是刚刚学会的。观众听后,掌声更热烈了,他们又唱了一遍。这首歌就成了他在湖南创作的第一首民歌《合作化高潮进瑶山》。
瑶族同胞的欢迎,使白诚仁坚定了一定要搞有地方特色民族歌曲的信心。回团后,他立即向歌舞团长老团长汇报了想法。老团长非常支持他,要他用5年的时间,到各少数民族地区去采风,一定要创作出有湖南民歌特色的歌曲来。
从此白诚仁把研究发掘民族音乐当作自己的神圣使命。因为他深深地懂得:越具有民族文化价值的东西,也就越有艺术生命力,越有民族性才越有世界性。
此后的5个春夏秋冬,花开花落。白诚仁除了完成团里的日常教学工作和演出任务,从来没有停止过到民间去采风。那时,许多山乡都没通车,要穿行茫茫森林,翻越高山峻岭,趟过湍急河流,都只能靠两条腿走。5年内地差不多走了近两万里。有时一天要走100多里路,遇到岔路口,弄不好走错了就是十里八里,又返回来重新探路。常常是饿了,就吃两个随身带的煮红薯;渴了,就喝几口山泉水。
在这特殊的万里长征中,他采访了无数少数民族歌手,有瑶族、苗族、侗族、土家族……甚至还有宋代从云南迁居湖南的白族和清代左宗棠从新疆带到湖南的军队后裔维吾尔族,一共搜集整理了各个民族的歌曲达1000多首。有一回,他听说新宁花竹山有一位瑶族老人身怀民歌绝技,于是走了3天,赶到老人身边学歌,没想到老人已身患重病,十分虚弱,唱不了歌了。白诚仁对老人说:“老人家,你们瑶族的山歌多好啊,你把它们要流下来啊!”老人为白诚仁的诚心所感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声音微软地唱起了山歌……几天后,老人就与世长辞了。
现在回忆起当年翻山越岭采风的情景,白诚仁仍感慨万端:“那时真艰苦啊,可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到民间采风如同在民歌的海洋中畅游,汲取了许多民歌的精华,使我受益终生啊!”
歌声献歌毛主席
5年的积累,白诚仁满脑子都是优美的湖南民歌旋律,不知不觉中创作了不少歌曲。
真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1960年,一曲《挑担茶叶上北京》,终于使白诚仁一举成名。
一天,词作家叶蔚林将自己写的《挑担茶叶上北京》的歌词交给了白诚仁。白诚仁读后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心潮澎湃,提起笔,优美的旋律就如山泉般从笔端喷涌而出,只用了一个小时,曲谱就写出来了。不过,为了推敲曲子的结尾又用了一个小时。曲子的尾声,他改了一遍又一遍,总感到不能准确地抒发出难以抑制的激情。蓦然间,一首韶山民歌的旋律在他的耳边响起。那是有一天在他韶山采风,见一个推独轮车的农民,一边走,一边唱山歌:“哟嗬,哟嗬,哟嗬……”悠扬嘹亮的歌声深深地吸引了他。他没有去打扰歌者,而是一直跟在后面听,跟着走了好几里山路。想到这里,他胸中豁然开朗,对了,就用韶山山歌调来结尾!
《挑担茶叶上北京》创作出来不久,总政歌舞团到中南海怀仁堂为毛主席和中央首长演出,歌唱家方应暄演唱了这首歌,毛主席听了特别高兴。演出后毛主席接见演员,方应暄对毛主席讲:“毛主席,前不久我到了您家乡湖南,您家乡的音乐家写了这首歌,我特意带回来唱给您老人家听。”毛主席高兴地对方应暄说:“那我也托你写封信,说我谢谢他们!”方应暄连夜就写信,将毛主席的话转告湖南民族歌舞团。
得到毛主席的赞扬,这在当年是多么大的荣誉啊!消息传开,大家都异常兴奋。白诚仁也一夜间成为了湖南省的知名人物,那年他刚27岁。
很快,这首《挑担茶叶上北京》就唱遍了湖南,唱遍了全中国,并唱到国外。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让白诚仁终生难忘的事。这一年冬天,毛主席回到了长沙。歌舞团决定为毛主席献上一曲韶山民歌,白诚仁接受了改编韶山民歌的任务。
为了使民歌更动听,他采用了二声部。那天,他和著名歌唱家何纪光在一个会议厅里为毛主席演唱。由何纪光领唱,在演唱中,他又即兴配置了重唱声部演唱。歌声刚落,毛主席就一边鼓掌,一边从座位上站起,向他们走来。他们都激动得发傻,愣在那儿。老团长急忙提醒:“怎么傻了,快迎上去呀!”二人才快步向主席迎上去。
毛主席和他们一一握手,连连夸奖:唱得好,唱得好啊!
刹那间,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后来,白诚仁就根据这首民歌调谱写了歌曲《日出韶山东方红》。
此后,团里送白诚仁去沈阳音乐学院深造学作曲,插班用两年,时间学完了作曲系5年的课程,回团后任专业作曲。
三湘歌声永不落
弹指一挥间,白诚仁到湖南已50多年里,他写下了具有浓厚湖南风味的民歌1000余首。主要作品有声乐曲《洞庭鱼米乡》、《挑担茶叶上北京》、《苗岭连北京》、《春满桃花源》、《小背篓》、《湖南民歌联唱》;器乐曲《苗岭的早晨》、《竹山吟》、《阿妹上大学》、《苗鼓咚咚》等。还有大合唱《韶山颂》、合唱组曲《三湘四季》、大歌舞《风雷颂》、合唱交响诗《屈原》、歌剧《灯花》、电影音乐《枫树湾》等。
特别值得一提是,湖南每个少数民族的第一首创作音乐作品都出自白诚仁的手笔,如瑶族的《合作化高潮进瑶山》、侗族的《秋后丰收喝喜酒》、苗族的《贺新年》、土家族的《上四川》、花衣苗族的《庙山好》、白族的《想红军》等。因而,他被音乐界称为湖南民歌之父。正是因为他的努力,让湖南各少数民族的民间音乐登上了大雅之堂。
他的不少作品获得了国家级和省级奖,除在国内演唱外,又由各艺术团体带到美国、英国、德国、日本、俄罗斯、朝鲜、伊朗及东欧、东南亚和非洲的一些国家演唱。
身为一级作曲家,白诚仁曾历任湖南省歌舞团团长、调研员、艺委会顾问,湖南省音协主席、名誉主席、中国音协理事、常务理事,湖南省政协常委等职,并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
如今,白诚仁已76岁,早已退休。但是,退休又怎能割断他与音乐的血脉呢?退休后少了事务性工作的干扰,他的创作反而进入了新的高潮。如独唱曲《小背篓》、声乐曲《苗岭的早晨》、《山神》、《山鬼》、合唱套曲《三湘四季》等,都是他退休后创作的。
近年来,这位退而不休的老音乐家,怀着对湖南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深厚感情,又创作了许多歌唱湖南名胜古迹的歌曲。如《春满桃花源》、《人醉张家界》、《岳阳楼》、《九嶷山》、《南岳山》、《韶山杜鹃红》、《美丽凤凰》、《边城石板路》等。在不断推出新作品的同时,他还不顾年迈体弱,重访了年轻时采风的地方。他心痛地发现,那些当年被称为“歌山歌乡”的瑶乡侗村,如今民歌却大有断代的危机,为此,他心急如焚!为了拯救民歌,他四处奔波,多方筹集资金,请老歌手传授民歌,同时他又提出建议,让专业音乐工作者把已收集到的民歌反过来教给各少数民族的年轻人,还歌于民。他说:“决不能让民族音乐这条根,断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啊!”
结束采访,我在心里默默祝福这位老音乐家健康长寿,祝愿他拯救湖南民歌的工程取得卓有成效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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