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音乐家左小祖咒新唱片《你知道东方在哪一边》在妇女节那天面世,引发媒体和乐迷圈的热烈讨论,讨论核心却非音乐,而是其500元一套的价格,一派说这样做不对,一派说这样做没错——迄今为止,讨论仍在继续,并渐渐变成了吵架,还有人为此翻了脸,却还没人想到这是一张唱片,或许应该留一些时间来正经地谈谈音乐。
这是他第六张专辑,从第四张《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开始,他就从音乐人本尊上分了身去,成为生意人——作为音乐人,他抒情、创作、录音、混缩;作为生意人,他算账、包装、宣传、销售。很早以前他就对内地的唱片工业彻底绝望,认为一切唱片公司在经营上业已一败涂地,却还要从更穷的音乐家身上榨取银两,于是干脆在后脖领插根稻草,往街心一站,自己卖自己。
生意做久了,也就渐渐摸到了一些市场规律,他明白,吆喝声的高低和赢利的多少成正比——话题扩大影响,影响增长销量,销量关系到致富,有钱了,也就什么都好办了,在这条逻辑小道上,祖咒悠然信步,并拈花一笑。所以,他说曾想把这部专辑定价2000元人民币的说法绝非吹牛,因为那样做势必引发的讨论将会更加热闹,但秉着不能矫枉过正,要一步一个脚印的稳健人生观,才把单价消减掉1500元。
妄以为在唱片市场如此不景气的当下,祖咒这样做不得不落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下场的人,你们可错了。在唱片首发签售的妇女节,现场交易61张,网络订购200张,也就是说他第一天就做成了130,500元人民币的买卖,遂创下了他在中国摇滚乐历史上的另一个新纪录,可谓拳打崔健、脚踢许巍,直取周杰伦。
500元是人们关注的中心,旁边还绕着一堆形而下,譬如双CD发行的专辑模式、铸制讲究的双铁盒包装方式,不放在摊儿上仅放在网络的销售形式,以及在唱片发售当日,祖咒就将所有歌曲的MP3放在诸多网站里,供乐迷免费下载的布施仪式等等,都是引发话题的好噱头。智慧造就噱头,多数噱头并非虚的,而是空手夺白刃的硬功夫。
这几天,祖咒连续接到来自五大唱片公司营销部公关姑娘的景仰电话,那边嗲着说:“左老师,您怎么这么牛啊,支我们几招行吗?”这边呵呵一笑,有磁性地说:“我这样做都是被逼出来的,你们最欠缺的,正是这一点。”
意思
提问:“东方在哪一边呢?”回答:“你说了算!”
将这一回合的问答浓缩提炼,就得到了这张唱片的名字“你知道东方在哪一边”。我曾和祖咒谈论过这个名字的寓意,他说:现在人们太乱了,搞得连地球都内分泌失调,没啥可以确信的东西,百花缭眼、泥沙俱下,东方本在东面,你却说东方在北面,他还说东方在下面……最终到处都是东方,东方变成了一锅粥。诸位,祖咒这个解释与百花齐放、海纳百川这些文艺方针无关,你也别瞎掰到民族主义那块去,他似乎在说,时下人们的终极价值已经崩溃或正在崩溃,自诩无所不知的大家每天也都在锻炼身体,却丧失了思索一些根本问题的能力和兴趣。
这些个,终日身不由己,己不由心,心无所系,却还都想像陈冠希那样穿名牌。我们白天像机器,晚上像鬼魅,每天都在瞎忙,并不亦乐乎——“速度高于一切,要尽快做出成绩”(《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因为,“每一件事都过得那么快,每一个人都走得那么快”(《把那个故事再给我讲一遍》),所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事故,哦,这正合适,谁也不会认出他了”(《这正合适》)。
好的艺术家不会提供结论,他们吝于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只不过把自己眼里的世界摆给你看。这就是艺术家与哲学家的不同。至多,对于像祖咒这样具有强烈忧国忧民意识的艺术家来说,他会按捺不住使用一些暗喻和黑话,把人类狠狠地诅咒和预言一下。就像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达到了难以抑止的程度,却又囿于种种原因不得表白时,这个人就会对一棵树胡言乱语,王家卫让梁朝伟这样做了,左小祖咒也让左小祖咒这样做了——“红军渡赤水,是我搭的桥;主席在陕西,吃的麦当劳”(《大话喷子》);“要加强党的思想建设,组织建设,作风建设,反对腐败,从严治党”(《方法论》)。
此人靠读巴尔扎克的书来催眠,或许因此有了感激心,才去现实主义、事无巨细地展开自己的“人间喜剧”画卷。在中国很难找到另一个歌唱家可以像他那样,在如此巨大的体积、如此繁杂的体系、如此乱射的视角内,对当代中国的方方面面做出归纳总结。但在语言上,他与巴尔扎克却毫不沾边,那些先锋的、拧巴的、语法不通的、歧义四溅的歌词——“国务院急令加强汛期安全,我在积水中捞起十块金牌”(《金牌鼻祖》)——似乎只有大醉和梦游的人才会写出,却正因为这样,这些指鹿为马、画犬成佛的语句,提供给人们更加准确、激进、要命的想象力。
在高屋建瓴之外,我们必须注意到这部专辑里动辄出现的情歌。祖咒的情歌分为两种,一种是情书式,“如果我吻你你就微笑,我就吻你,我多想吻上你个把钟头”《小莉》;另一种是黄色小调,“阿姐有窝无鸟宿,阿哥有鸟却无窝”(《野合万事兴》)。至此,这个人话里有话的毛病仍旧不能从双鱼座的感性宿命中挣脱出来,所以,不要以为他的情话和骚语都是献给姑娘的,它们也可能献给党或劳苦大众。
音乐
这部专辑在歌词上所涉猎的范畴足够丰富,与此同时,音乐,特别是器乐种类与风格采样上的多样化与歌词形成恰当对应。古筝、唢呐、风铃、竹笛、口弦、自制蚊子琴、苹果电脑等等鲜见乐器纷纷露脸;日本、贵州、新疆等地域的民间音乐、新金属、说唱、电子采拼等等流派兼容并蓄。
唱片的大调子,严格来说,主体是自《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那种讲究旋律性和氛围编织的曲风的递进式,更悦耳、更缜密、更煽情,像《小莉》、《可忘不可忘》、《单刀会》、《野合万事兴》等歌曲在旋律上与今日百姓的审美情趣之间毫无壁垒,这一点,请各位K厅老板格外注意。
同时,可以明显听出祖咒试图找回其早期作品,特别是《走失的主人》和《庙会之旅》里,那种失调、激越之音乐作风的愿望,在《秃顶同志》和我最喜欢的专辑曲目《偶像》里,他《阿丝玛》(《走失的主人》)式的高音尖鸣不减当年。《偶像》的编曲模式,可以从Led Zeppelin的“Stairway to Heaven”及Nirvana的风格中找到端倪,音乐上顿悟一般地突然炸开,那种分裂和自我剖解是惊心动魄的。
其实,我总觉得,没这个必要——自己比别人还要在乎是否丧失了少年时的破坏本领和神经病根,并非因为“与时俱尽”,却是因为,“我多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你一直没让我的脑子休息过》)。
“是什么让我们狂喜的身子乱扭发抖,是什么让我们的肚子不饿面子不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不清楚。左小祖咒先生也不一定清楚。但一定不是因为“你知道东方在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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