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音乐：不要显得“超严肃”

陈其钢

　　“如果能再有半年时间，我们能做得好得多。”奥运开闭幕式音乐总设计陈其钢说张艺谋导演给整个团队打了100分，如果让他自己给音乐团队的表现打分，他会给110分，尽管他还是有着遗憾，觉得制作还可以做得更细，比如场内音响也可以调得更好。

　　林妙可表演，杨沛宜歌唱

　　按照张艺谋等三位导演对开幕式的安排，开幕式演出预计是3个半小时，分为三个部分：文艺表演前仪式部分，包括击缶表演的欢迎仪式、国旗入场、升国旗等；文艺表演；文艺表演后仪式部分，包括运动员入场、火炬传递及点火。

　　就音乐来说，最重要的是文艺表演部分。依据导演的演出设想，又分为八段：画卷、文字、戏曲、丝路、礼乐、星光、自然、梦想。

　　而开幕式的总体创意，在导演团队组建前业已由北京奥组委确定，就是“文明与和谐”。作为奥运音乐总设计，陈其钢将对音乐的理解引申为“和”，以温和的曲调为主，表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理解。

　　在开幕式演出中，国旗入场段落的创意备受称赞。红衣小女孩林妙可慢版演绎《歌唱祖国》，让很多人感动落泪。网络上还热论，说从来没想到那首歌可以这么好听。

　　但对于开幕式导演组，这其实是个不得已的选择。他们之前没想过用这首歌，因为它本身是进行曲，跟国旗入场配合的话，“就是顺拐，会很强势”。

　　比它更优先的选择有《我的中国心》、《龙的传人》，这几首的歌词都很强势，很民族主义。陈其钢判断，用这几首歌来配合国旗入场，肯定会很感人，让中国人哇哇大哭都有可能。“但不能这么做。不能太自我了，奥运会终归不是中国一家的事情。”

　　“我们爱和平，我们爱家乡”，《歌唱祖国》最终因为歌词的中性而胜出。“尤其把速度一放慢，让个小孩来唱，就更加温和，更加有沟通的感觉。”

　　陈其钢强调张导执意用小孩就是为了显得人性化，让一些东西不要显得“超严肃”。让6岁小女孩李木子跟郎朗弹琴搭配也是出于这种考虑，“不是钢琴家那么严肃地弹钢琴曲，而是有很多生活化的因素在里头。”他建议郎朗跟小女孩四手联弹。张艺谋觉得这样更可爱，更人性。

　　中国网民对这个创意颇多批评，但陈其钢听到的外面的议论都挺正面，觉得中国能这么做，非常有意思。

　　还有人猜测这个小女孩“有背景”才会入选。“这是导演一开始就担心的。”陈其钢坦言。所以在选择人选时，张艺谋刻意保持跟他个人没有关系。李木子最终能够入选，只是因为“形象好，放得开，又会弹钢琴”。

　　现在网络上在议论林妙可的“假唱”，这也是导演们一开始没有想到的，热炒中，导演组意识到其中的误会。出于对两个孩子的保护，对孩子们都负责任的态度，马上做了澄清。在选择演员时，从几千名孩子中挑出来入围到最后环节的四个候选人都十分可爱，而且都会唱歌。综合看来，大家觉得林妙可形象最佳，杨沛宜声音相对更好。四个孩子都参加了录音，也一直轮番参加彩排，临近演出，权衡半天，最终导演组决定用林妙可的表演搭配杨沛宜的歌唱。“我们要对开幕式最终呈现的效果负责。”

　　五声音阶的中国调式

　　奥运会的筹备确实很早就开始，但“大家都认为，创意可以无限制地改动下去，因为想做到最好”。这样的结果是，到2008年7月下旬第一次彩排之后，音乐又做了很大修改。

　　这种不断修改的过程已经持续了很久。作曲家都感慨：以前都是写大段篇幅音乐写惯了的，还从没像这次做奥运音乐的时候，为了一段十分钟不到的音乐，能改上十几稿，从第一稿到最后一稿都不一样。三五天就改一稿，精神压力和体能压力都很大。

　　根据张艺谋导演的要求，奥组委开闭幕式运营中心音乐制作工作室基本上邀请了国内外所有优秀的华人作曲家，老中青三代都有，共五十多位，参与开幕式各段音乐创作的PK。

　　张艺谋的想法很简单，一是要全面发动所有好的作曲家来参与，二是希望百花齐放，不是事先觉得某位适合就一定找他，而是让几位作曲家共同创作某一段，根据结果来PK。张艺谋的经验是，如果只交到一个人手里时，可能就憋死了。其他事情还可以有回旋的余地，但奥运的事太大，不敢耽搁。

　　但作曲家们未必都理解。你只给我做其中某一段，还是要三四个人竞争着来做，这是对他能力本身的不信任。再者，跟作曲家的委托创作，通常是导演跟作曲家面谈，然后作曲家再写。但这次由于是竞争，加上作曲家天南海北的分布，导演没法一个个谈，只能给作曲家一个创意文案，作曲家自己根据文案来创作。比如火炬入场的音乐，张艺谋在文案里的要求是“浪漫的、激情的”，但导演自己脑子里的浪漫和激情跟作曲家不一定是一样的，有的作曲家认为这种创作的效果不一定会好。连陈其钢都说：什么叫浪漫激情，这没法写。

　　因此，到最后，愿意接受PK邀请的作曲家们只有二十几位。

　　根据这些作曲家风格的不同，陈其钢给他们分配不同段落。作曲家创作结束之后，由工作人员给每段落的音乐编号，以匿名的方式让张艺谋、张继钢、陈维亚三位导演跟陈其钢一起试听。陈其钢那时也不知道哪段音乐是谁创作。陈其钢自己也是这么匿名参加的，总导演们也不知道哪段是他写的。

　　到了第二轮，就是导演们通过电话会议的方式，跟作曲家直接交流。这本来是权宜之计，因为各位的时间都很难凑上，还有的作曲家身在海外。结果因为这种方式最有效率，反而成为音乐创作讨论会的固定形式。

　　通常跟每个作曲家开一次电话会议大概得一个多小时。导演们通过电话细细跟作曲家交流对那一段场景的想象。一两个星期后，作曲家的小样就过来了。导演们聚到一起，对着创意文案上的演出描述听音乐，比如《自然》段落主要是太极表演，共8分30秒，前三分钟非常空灵。导演就先听前三分钟，看是否符合要求。之后再去听第四分钟。讨论完了综合出意见，再由张艺谋跟作曲家主谈。陈其钢这时一般给的建议都是从音乐质量方面的，比如他会强调用五声音阶的中国调式，不要太西洋或别的风格。

　　张艺谋通常给出的第一评价是：这不是他想要的。能让导演们第一时间就认可的段落不多，陈其钢为《画卷》创作的古琴音乐算一段。在第一轮的PK后，《丝路》本来已指定一位作曲家，但改了十几稿之后还不理想，又再找几位新人，组成新一轮的竞争团队。在这个团队的PK中，吴军的段落也是第一次被导演们一听，马上觉得好，留下了。

　　最让人痛苦的是《自然》段落的太极音乐。第一轮竞争后留下的作曲家，把作品修改了两三个月，导演们还是不能满意，只好在2008年1月，重新回到第一轮，找来7位新的作曲家重新以PK方式创作。提高效率，确保命中率，这一次导演都是面谈。结果7位的作品还是没有达到要求。

　　张艺谋希望的效果是好听，大家能记得住，又有气氛。但张艺谋想要的好听，跟作曲家理解的不是一回事。“差远了，太过头变得俗不可耐都有可能。”陈其钢说。

　　导演们又再跟这7位重新谈。陈其钢这次就根据他的理解做了很多补充，为大家讲他对“好听”的理解，讲这个好听不是通常晚会中常见的好听，应当是有个性的好听。

　　7位作曲家又创作了第二次，还是不行。那时已经是2月份。导演们只好干脆把整段8分半的音乐拆开，觉得头三分钟的单人表演部分，有两位的还接近，后五分钟的群体表演，也有两位接近，就让他们各自再改。

　　再改的结果，是群体部分的音乐效果仍然不符合导演期望。导演们几乎没办法了。张艺谋自己也检讨，是不是我们给人家的方向就是错的，为什么怎么都出不来？

　　用鼓还是不用鼓？

　　于是重新讨论方向。陈其钢建议要不干脆做到极致，就用一种乐器，比如全部用鼓。但鼓跟开场的缶重合，被导演否决，改用笛子。又再新找来三四位作曲家，以笛子为乐器来创作。但尝试出的版本还是不符合大家想象。

　　导演们也很崩溃：这到底是人家能力有问题，还是我们的定位就不对？三位导演又重新跟陈其钢讨论，这段“太极”到底应该怎么写，得给作曲家一条很窄的路。

　　这已经到2008年3月份了。《自然》部分仍然没有音乐。导演们急坏了，本想干脆让陈其钢来写，毕竟他最理解导演们的意图。但陈其钢已经负责了《画卷》、《梦想》之后，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押上了《礼乐》的创作，不可能有时间和精力再做更多，就力荐创作了《丝路》段落的吴军。

　　至于乐器，陈其钢也坚持用鼓乐，他认为可以用一种节奏很紧密的方式去表现，跟开场缶似有似无的鼓声会完全不同，也可以跟前面空灵的三分钟拉开距离，让观众意识到是群体感的内容来了，之后再走和谐的路子。

　　讨论中有位导演强烈反对用鼓，认为太极是要展示人的柔和，用鼓太刚猛不合适。陈其钢则认为，如果这8分多的音乐全走柔和路数，根本没有办法听，完全松了。

　　张艺谋到最后也不置可否，让陈其钢先去尝试。“他对任何人当时都不听。你如果不坚持那是你的错。只要你说得有道理，他一定会喜欢。”

　　陈其钢与吴军一起合作，两三天后做出两分钟的小样。导演一听，认为鼓的方向靠谱。但之后还有曲折。由那两分钟发育出的后3分钟还是不十分满足排练。最后呈现的结果，8分半的音乐有三位作曲家参与创作。“这种过程太痛苦了。”连局外人韦兰芬都忍不住感慨。作为奥运会开闭幕式运营中心计划管理部副主任，她对这个修改的过程一直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