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足够一个人老去,头发变干净,脸上却冒出了油。或者,也足够一个人老去又年轻回来,一意孤行,一错再错,直到活成了对的。
我第一次去那边,是在1998年末。木马在地下室等我们。要命的沉默的眼神,盯着来客。
那边在北京的西北方向。上地,风景荒芜而开阔,一水儿的无人性的矮楼,公路通畅,速度让距离加大。木马的排练室就在迷笛学校的地下室。
又过了两年,迷笛学校搬到了上地。很多学生毕业留在了附近,很多老乡和朋友,坐硬座火车来和他们相会。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压抑,贫乏,被傻逼包围着,被热情撕扯着,没有希望。但到了北京的那边,这样的人聚集起来,一切都不同了。这样就有了树村,然后是东北旺。传说中的地名,你今天再去,仍然可以看见许多把头发染得耀眼的年轻人,穿着拖鞋和睡衣,从网吧里出来。摇滚乐手已经搬走了,金黄的头发仍然在肮脏的城乡结合部闪耀,像是撞碎在石头上的鸡蛋。
2000年,5月1号,在我有更多的朋友住在那边的时候,迷笛音乐节开始了。
啤酒管够,这就是节日。金黄,碧绿的头发,用纹眉笔和墨水制作的文身。带着敌意的目光,在看见自己人的时候变热。满头大汗,从礼堂里跑出来的穷小子,和领着姑娘的穷小子分开站着。礼堂里,几十人在助跑,跳起来,互相撞,其他人挤在两边,舞台前,贴着音箱,好像要变成音箱的一部分。舞台上的乐队,不是叫夜叉,就是叫炸药,他们假装在生气,但其实是巫术,他们治疗着自己的愤怒,和台下的人一样狂喜。
我撞断了骨头。几分钟后,吴吞在舞台上举着右手,表情平静,目光,一如既往地自下而上。他说:“如果你们的身体正在被摧毁,那么就让它被摧毁吧。如果你们的灵魂正在被摧毁,那么就让它被摧毁吧。”那一刻,他就是先知,而舌头乐队,让迷笛音乐节从一场校友联欢会,变成了一个时代的启示:“摇滚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自己。”
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迷笛音乐节。至少有两个。舌头和瘦人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哪怕他们的歌迷在一起喝酒,哪怕长发金属男和鸡冠头朋克其实是邻居。哪怕我曾经体验到,这是一个家庭,兄弟姐妹,啤酒叶子,乌托邦梦想就地实现。
2002年,香山瑞王坟,迷笛学校的新校址,迷笛音乐节第一次有了草坪。阳光灿烂。阳光是一个隐喻,因为全中国的离心分子,都在从孤独中觉醒,寻找和他们一样的人,在音乐节上,他们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活着,把自己晒了出来。
那年我骑自行车,从东四环到西五环,只需要三个小时。迷笛学校的员工把爱情和啤酒留给了我们,他们抬着,搬着,扛着,建造起一个节日,而他们自己沉默着,和平常一样习惯了寂寞。校长已经决定把音乐节办下去,不再是校内活动,或者说,自我放逐的孩子们,不要再躲在避难所里联欢。迷笛学校代表地下摇滚和社会握手,和警察,官员,娱记开会。尽管校长从来都不是一个摇滚狂热分子,但是阴差阳错,他包容了孩子们的狂野,并且让他们暴露在阳光下……我停好自行车,眼前是从来没见过的大舞台,头顶是蓝天,公文和账单留给校长,所有的朋友都在路上了。
2003年,非典延迟了音乐节,也延迟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很多传奇的乐队,解散,消失,去了西藏,新疆,大理。头一年出现过的实验乐队和电子乐队,都回到了更小的圈子。新的才刚刚诞生。我只推荐了一支乐队,他们喝醉了,人们爱他们的醉,一直到今天,他们还是必须每次喝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另一支乐队演出的时候,乌托邦破灭了,摇滚乐连国界都不能超越,何况人心。(当时一些“爱国”青年用土块投掷台上演出的日本乐队,编者注)美梦必然要坍塌,我是许多个对音乐怀着非音乐梦想的人,中的一个。我看着照片上,一个肩膀上文着红旗的少年,回忆着那一天。
2004年,更多的人,从大众媒体上知道了迷笛音乐节。学校装不下,就到了香山。那天我在7个时区以外,开始自己的音乐生涯。听说草坪变成了水泥地,朋友们在抱怨,因为每个人都对音乐怀着更多的愿望。朝圣的孩子,休闲的市民,不着急的校长,我不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
2005年,奥斯陆,一片水边的草地上,另一个音乐节,三个舞台轮番吸引着观众。校长说,老颜咱们办个小舞台吧。于是就有了Mini Midi,人称实验小舞台。笔记本,古琴,器乐摇滚,声音装置,地下电子乐,人们坐在草坪上听。White大乐队在夜幕下登场,他们才20岁,低着头,闭着眼,6把吉他的声音嘹亮清澈,层叠着向上。我感到了幸福。人们经过了小舞台,经过了大舞台,有的人两边都看,有的人两边都不看。我们素不相识,也没有秘密的亲人的眼神。乌托邦不再被梦想,幸福不再是分享孤独,而是一种新的声音,我们在被它创造。
迷笛也不会再回到食堂,它已经被吃掉,进入了身体。多数人不喜欢噪音,但不介意路过看看。多数人不需要音乐,但也不介意有一个音乐节每年都发生。官员们甚至被校长请到一起看欧洲音乐节的现场DVD:这就是音乐节,年轻人的世界!年轻人的世界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民谣,摇滚,电子乐,爵士,噪音,电脑音乐,南城说唱,mp3,诗人,果儿,明星,老板,骗子,豆友,一个人的吴吞,吐口水的陆晨,这一切都曾经在同一个年代孕育,然后藕断丝连,或不相往来。
直到我们越走越远,每个人都变成一个音乐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