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把林夕、张亚东两个名字连接到一起的是王菲。从《只爱陌生人》到《寓言》,林夕、张亚东与王菲的合作不仅缔造了华语流行乐坛的经典,也使得这种南北合作、“东”“夕”混搭、才子天后的故事自成一段佳话。张亚东、林夕两人合作已久,但同时出现在台前实属难得,此番促成这两位对谈的正是“红牛新能量音乐计划”。
理想的对谈可能是一庄一谐、一动一静、一活泼一沉思,可眼前这两位全是腼腆派掌门人,安静、得体、有问必答、绝不抢话。亚东衬衫球鞋,一副青春少年气;林夕穿着帽衫,缩在沙发里,在摄影师拍照的时候甚至把半张脸埋在衣领里,只露出一副眼镜让人猜不透他的表情。实际聊开后,二位才子依然彬彬有礼,却又闷骚有余。两人不仅惺惺相惜,互相补充的水平也到白金级的默契。
6月中旬的成都闲散巴适,正当亚东被大雨困到机场的时候,林夕已然悠哉悠哉地和朋友一起逛著名的“宽窄巷子”。听说林夕爱打麻将,在“麻将圣地”成都,坐在河边,喝一壶竹叶青,打一场惊心动魄的麻将,这个场景想想就心向往之,此次成都之行是否能孕育出麻辣灵感,林夕轻轻一笑:“我以前想写一句‘在天安门和你放风筝’,结果对方说这可是主打歌,一定要写每个人都做过的事情!这就是商业性的审查。”“对,好多时候别人找我写歌,上来就是‘我要做一个叉叉那样的东西’……”说起行业内或明或潜的规矩,两个创作者总能一起吐槽。聊到身份的制约,亚东刚说完“你叫我张亚东也行、张亚西也行”时,林夕紧接着飞来一句“那我就从来不把自己看成什么‘东西’……”说到爱情婚姻,亚东说完“我什么都不相信”后,林夕频频点头 “人不能够接受变化的时候,也是你幸福崩溃的时候。”
好的音乐就像好的生活、好的谈话、好的艺术、好的一切一样,什么算好?一“东”一“夕”在列举了各种不好玩、不着调、不高兴的事例后,答案出奇一致,亚东看来,“好”就是“天真的、自我的、不一样的、也不那么老练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在林夕眼里,则是一种在麻木中的浴火重生。“我才不管你什么传唱度,有生命的东西总不会比模仿更失败”。
合作 东夕
记者(以下简称记):第一次合作是因为王菲吧,当时的印象如何?
张亚东(以下简称张):我们第一次合作应该是1997年以后,王菲的专辑《只爱陌生人》。
林夕(以下简称林,笑着打断):不,你记错了,应该是更提早一点,大概1995年、1996年左右,在王菲的《Dida》专辑里面,我接触到你的作品就是王菲的《我想》。
张:歌词真能让一段旋律变神奇。譬如说这一句旋律是用这个词唱的,它就会暗淡无光,如果你换一个词就像换了一种口气,它马上就会闪亮甚至能把旋律改变。我记得在录《寓言》的时候,我和王菲天天在录音棚里,不做任何事情,就是等他的歌词。
林:(笑)那时候我可能在家泡澡找灵感……
张:最久的纪录差不多快一星期,我每天都盯着传真机,一直问传真机没坏吧。终于传真机响了,拿到歌词后马上就去棚里录,我和王菲都愿意花那个时间等。它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含义上,还有整首歌的乐感、听感都改变了。
林:亚东的音乐让我可以有放手一搏的感觉,好像有了亚东我的胆子就放大起来。如果没有那么默契的合作,就不可能有比如《寓言》这张专辑。
记:二位的合作是因为王菲,她最近也没有太多新歌出来,亚东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张:其实今年我还见过她。每一个时期,每一个人都改变太多,可能很难找回以前共同的感觉。比如我跟林夕,还有王菲,这种合作是非常非常干净的,谁都不会约束谁,林夕给我们歌词,我们一个字都不会修,拿来就直接录。王菲她的性格不会在意很多东西。我和王菲的合作,从《浮躁》一直到后来,也就是在那里了,再重新做过,也未必能找到新突破。
记:就是曾经拥有最好,经典不需要再复制?
林:对啊,没有必要相同,也不可能追求相同。我们如果太怀念过去某一种美好的模式,可能变成我们将来没有火花的原因之一。
缪斯 东夕
东:“我不喜欢老练的东西,比如一个爵士乐队有非常完美的技术,你听了以后觉得美好,但是同时会无聊。”
夕:“我从第一天写歌词就当它是一个任务,问题是我们的人生有很多任务。”
记:林夕,天涯上有一个很著名的帖子,把你的歌词和一些具体的人物场景一一对照,比如那个帖子说《再见二丁目》其实说的是某次你和黄耀明去日本看演唱会……你写那些歌词时有没有具体的缪斯?
林:我虽然相信每个作品出来后读者有解读的权利,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可笑。他们以为每一个作品直接跟某一个经历有关,其实不是这样子。你一些真实的体验也包括阅读的经验,发酵以后出来成为作品,我自己很难说我这个作品的某一句是来自于哪些经验。
记:你们两位都是特别高产的。你们会不会越来越把创作当作一种任务?
林:我从第一天写词就当它是一个任务。问题是我们人生有很多任务,好在这个任务是你心甘情愿的。当然有某些时刻,有某一些歌真的就没办法写下去,特别是你越写越久的时候。我常说很有可能我们接下某一些任务,是为了有机会能接到喜欢的任务。
记:好多人都说亚东心软,不太能拒绝别人……
张:对,有人情债,也有商业上的考量。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其实不用我做,音乐已经不需要我了。你去听听过去的音乐,那种挫败感是非常深的。比如你制作一张专辑,这里面的歌你都觉得可以不用做,但是没办法,你总是要做。
记:你做到这个程度上都不太确定这种存在感,那比如参加“红牛新能量音乐计划”提携新人这种事情还有必要吗?
张:我不喜欢特别老练的东西,比如一个爵士乐队有非常完美的技术,你听了以后觉得美好,但是同时会无聊。我欣赏的乐队,像Radiohead他们在音乐上有很多时候是把错误的东西当成一个美感。年轻人身上会有激情,我想努力发现。但是我觉得现在国内原创的力量非常薄弱,可能他们并没有特别稳定一贯的生活,包括生活态度。比如我去年发现一个新人的一首歌特别好,但如果听他其他的歌你觉得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写的?你发现这个人没有自己,他只是在学不同的东西。你要唱R&B,戴一个帽子很容易,但不是戴一个帽子那么简单的。
文艺 东夕
东:“雷蒙德·卡佛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家。”
夕:“我看过最多遍的还是古典名著《红楼梦》,最近看到的好的小说是《1Q84》。”
记:林夕应该受古典文学影响深厚,你有什么近现代的文学口味偏好吗?
林:一个真正有生命的创作人,他的养分不可能只在古典,没有现代。现代文学、当代诗对我直接的影响比古典的文学要多。当然,我看过最多遍的还是古典名著《红楼梦》,每一个阶段都可以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最近看到的好的小说,是村上春树的《1Q84》,这本书对他个人也是一种突破。他真正写出了一种无奈感,存在主义的风格很突出。
张:对长篇的东西我一直不行,《红楼梦》我是完全不行。我喜欢比较小的东西,像雷蒙德·卡佛的短篇。还有散文比如《生命美如斯》。在音乐上我喜欢古典音乐,爵士乐也听的挺多。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一些独立乐队,像Radiohead、Alpha,从他们身上能感知跟我非常亲近的东西。我在美国买了一张Alpha的专辑《The sky is mine》,光听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动。我现在特别特别喜欢拍电影,这个能把我从音乐里拯救出来。拍电影很难,但是因为我不懂,所以有激情。我编剧能力特别差,现在也没有好剧本,我也问过林夕好多次,有没有可能你写一个剧本,我做导演?我太喜欢你那种画面感和感情了。
林:如果你有一个剧本的话,你拿来我可以帮你去看。但编剧对我来说是另外一种语言。
张:现在好剧本太少了,和审查制度有关,还有就是所有人都在模仿生活,在臆造一个世界。连大导演的片子都是,编剧那栏一串名字,可有那么难吗?
记:林夕有没有亚东这种困境,在现有的行业中无法超越,要寻求新的表达?
林:会有这种想法,但没有故意去想一个结果。有时候经验太多是包袱。我故意不去很认真的、煞有其事面对这个问题,好像一想起来干个活已经有二十几年了,想想都会无趣。所以我故意不让自己那么敏感。
微博、意见领袖 东夕
东:“人人见面都是‘那件事你知道吗?’结果说的都是一件事。”
夕:“你以为能跟上世界的脉搏,结果却失去了自己的脉搏。”
张:我可能有点有那种所谓的“网络焦虑症”,我以前从不上网,到现在都没邮箱。只是有了iPad后我开始上微博了。(对林夕)你也有微博吧?
林:对,我也有,但是没有写。我一直有上网的习惯,作为一个流行行业的人我不敢离世界太远,可是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淹没在里面。很多人都说你继续发微博嘛,可我发的时候一定会有好奇心想去看别人的反应,我每天回应那些就不用活了。它的危险性就在你慢慢慢慢融入一个群体后给人家牵着鼻子走。你以为能跟上世界的脉搏,结果却失去了自己的脉搏,那多可惜啊。
张:有微博后,人人见面谈都是“那件事你听说了没有?”结果10个人说的都是一件事,再碰20个还是说这件事。大家都用某一个东西的时候心底还是渴望被理解,但你越努力想被更多人理解,越容易把自己丢了。
林:对,我们以为网络化以后接触到的东西更多,或者我们的心态更开放,可是我慢慢觉得这不是异化,而是同化……这是创作者最大的框框。
张:所以对我来说,保有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是特别好的。
林:网络上最危险的就是自以为是的领袖,当然你完全不负责任也不行。可是太有包袱也不必要。我们难道还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真正的言论领袖吗?没有的。
婚姻 东夕
东:“我什么都不相信。”
夕:“你不能接受变化时,正是幸福崩溃时。”
记:亚东前些日子拍了个短片,总基调就是不相信爱情,那你相信婚姻吗?
张:不相信,我什么都不信。
记:你这种态度会给你身边的恋人带来痛苦吗?
张:不会,我只信变化。当然婚姻是美好的,两个人在那一刻定下契约,那一刻的美好已经够了,但是你要让我持续相信这个东西能带来什么,我不会相信。在感情方面有时候某些人会宣称自己如何如何,我会觉得可笑。那是不可能的。
记:你的恋人也对你说我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婚姻,你心里会不乐意吗?
张:非常好呀,这多好呀!那时候你才能体会到爱是什么。稍微有智慧的人应该想想其他的东西了。有一些东西无论你怎么弄它都会变坏,那我只能去寻求一个不变坏的东西,或者使我自己更不同的东西。
记:婚姻关系可能是为了让人更好地生活,你不需要这种安定感吗?
张:我不需要。我的追求跟别人没有关系,是很自我的(对林夕说)。咱俩都抽烟,我前天在机场直接疯了,北京机场把抽烟室关闭了。新加坡那么牛逼都没关……多数人就是要保养身体,每天吃营养品,但你怎么保健不还得死吗!你保养来保养去还不是一天比一天坏,一个明摆着要变坏的东西,你非要较劲。
林:我完全明白你在讲什么。你不能够接受变化的时候,正是你幸福崩溃的时候。用歌词的方式来说就是这样,你坚信某一种东西而不能够接受有变化的时候,就是悲剧的开始。
焦虑症 东夕
东:“我不认为自己够极致,我是一个提前和解的人。”
夕:“这种病玄妙的地方比思念更玄。”
张:(对林夕)我看你这次状态挺好,上次在香港见过你一次,话特别少。
林:现在已经可以控制了。很多时候不能控制的原因是大脑的分泌问题,关乎生理的改变。如果仅仅是情绪、性格、遭遇,我们还是可以控制的。这种病玄妙的地方比思念更玄。
张:我觉得想要极致你必须得感知更多极致的东西,不然的话你不可能做得特别不同。我相信那些情绪对人的影响和困扰,我特别好的一个朋友朴树,他一直饱受精神上的困扰。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在最红的时候突然消失了。我觉得再傻的人都知道我要接着出两张专辑,我能赚更多钱,会更红。但是他真的不会受这些左右,他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坚信有一天他再拿出一个作品,一定还是不同的。我不认为自己够极致,我是一个提前和解的人,多数时刻比较平庸,来回摇摆。但焦虑是谁都有的,比如我都回家了一想公司门可能没锁就再开车回去一趟。我相信有一些东西是因为你承受了那个痛苦才获得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伸手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