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女声：肤浅的深刻，自由的雏形

湖南卫视的快女实在算中国娱乐节目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快女昨晚落幕，唱歌真诚动人但长得像邻家男孩的段林希夺冠，令观众、评委乃至湖南卫视自己都相当意外。应当说，整个比赛中，湖南卫视或有引导，但并无黑幕。段林希夺冠也让天娱脑袋疼，如何包装这位新科冠军，实在是一个顶尖的数学难题。段林希是一个优秀的弹唱歌手，在小酒馆里可以如鱼饮水，但在大舞台上始终不能游刃有余——她有动情的嗓音，她的音乐很少有自我审查，她的精神很少被禁令限制，但她的肢体语言太不协调，像个手足无措的小老太。

　　段林希的夺冠，其实是一个古老寓言的翻版：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洪辰不是输给段林希，是输给刘忻，估计最后决战中，刘忻粉丝全改投段林希了……当刘忻提前出局，仅得季军时，她的粉丝一下子就像被引爆的炸药桶，现场出现粉丝大面积退场，后虽被安保人员阻拦，但“刘忻，刘忻”的喊声始终贯穿全场，尤其在洪辰演唱的时候，简直叫得让我耳朵都要被烫熟了。到现在我写这篇文章，刘忻的名字还像魔音入脑一般，在我耳朵里钻来钻去，令我抓狂。

　　粉丝的狂热真是可怕，尤其是90后粉丝，他们的攻击性特别强，报复心也特别重。我生于七十年代，长于八十年代，那时候我们也不是不追星，但通常没什么火药味。一般只是把偶像的不干胶或海报买一堆回去，每天看着想入非非就算了。可现在的90后粉丝不一样，这一代是活在社会失范的一代，又深受计划生育之害，孤独地成长，没有兄弟姐妹，只能在偶像崇拜中完成不可告人的多胎繁殖。他们像社会动物一样聚集，沉醉于从过度兴奋的人群中迸发出来的神秘力量，然后又逐步进入易受暗示影响的状态，就像那种由药物和催眠术引发的状态，并且怀揣着一颗爱和仇恨的心——爱自己的偶像，同时对偶像的敌人或臆想的偶像的敌人充满仇恨。

　　在所有令人聚结在一起的胶水中，最好用的就是仇恨。仇恨可以把人从自我中快速卷走，使他忘记自己的幸福和前途，不去妒忌他人也不再只顾自己。他会变成一颗匿名的粒子，渴望跟同类汇聚融合，形成一个发光发热的集体。如海涅所言，爱所无能为力的事，可以靠一种共同的仇恨去做到。

　　奇怪的是，我们的恨意常常不是来自别人对我们的伤害，而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当我们自感比伤害我们的人优越，更可能的反应是鄙夷他们，甚至是可怜他们，而不是恨他们。更奇怪的是，我们释放出的恨意也并不总是指向那些伤害我们的人，却常指向一个毫不相干的对象。像我一不小心从思想界到娱乐界打酱油，做了三次现场微博评审，几乎每次都被狂热粉丝狂骂，因为没有人可以取悦所有选手的粉丝。不过我对被骂倒是不在乎，胡适先生说得不错，“我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有时他们骂得不中肯，我反替他们着急。有时他们骂得太过火了，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们不安。如果骂我而使骂者有益，便是我间接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骂。”

　　抛开粉丝的幼稚与狂热不论，湖南卫视的快女实在算中国娱乐节目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据说昨日总决赛的收视人群达到4个亿。这可是美国的总人口数。但我很反感评论家将快女比赛与自由民主啊，选举啊一类的鬼扯在一起。快女就是个娱乐节目，在中国算顶尖的娱乐节目，在世界范围内则最多第二流。娱乐节目影响的青少年群体用各种方式支持偶像和有精巧设计的宪政框架下的公民投票选举政治领袖，完全是两回事。从快女节目中走不出中国民主，从粉丝的暴力言行中也不能推出中国人不适合民主的结论。惟一我觉得的进步，就是偶像的制造不再是政治产业而是商业产业，自上而下推广模范人物的模式已经从实质上灭种，雷锋张思德一类的大众偶像在今天不可能再复制，而自下而上（尽管也有商业推手引导，但毕竟是粉丝自发而非强加）圈定李宇春尚雯婕一类的大众偶像，才是时代强音。对后极权社会而言，确立私有产权和自发市场经济秩序是最有力的抵抗。快女也是有私有产权的，每一个粉丝都既是偶像的消费者又是偶像的股东，而快女的运作模式，显然是市场经济而非计划经济样式。

　　但快女节目又确实折射中国国情。对地方电视台而言，要在新闻调查上突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本地监督等于自杀，异地监督则是幻想。它可以浓墨重彩地报道警方在车站抓小偷，却不太可能对一个小小的疑似不干净的派出所长进行暗访。新闻门关上，就只能叩响娱乐门。湖南卫视延续了湘人在近现代中国史的气场，自2004年推出超女后，迅速在选秀节目中崛起，电视湘军一枝独秀，乃至唯我独尊。尽管，湖南卫视的选秀节目也有不少致命伤：1、影响对象只是幼稚的青少年群体，思想能力和消费能力都未见得佳。2、以粉丝团为主导，核心是偶像崇拜而非励志或对真正才华的赞美与欣赏——后两种特质在国外选秀节目中则发挥得淋漓尽致。3、模式单调，尽管赛制不断翻新，但内容实质上没什么更新，就是让一群少男少女在台子上唱歌跳舞，然后让更多的少男少女为他们神魂颠倒。持续了八年，就算是激情澎湃的少男少女，不少也已审美疲劳。4、星光日益黯淡。2005年是超女的巅峰之年，也确实出了李宇春张靓颖等优秀艺人，但此后一蟹不如一蟹，到今年可说是最小的一年，前三强没一个有明星相，更别说什么巨星相了。而一旦造星机制无法正常运转，选秀节目的燃料也就耗光。5、选秀明星更换太多太快，以致真正能从选秀中受益的选手只是一小撮人。粉丝不断被满足渴望又不断被激起新的渴望，新的明星让老的明星过气，但他们所有的人，都可能只是橱窗中待售或售出的充气娃娃。正如克里斯·罗杰克在《名流》中写的：“随着上帝的远去和教堂的衰败，人们寻求救赎的圣典道具被迫坏了。名人和奇观填补了空虚，进而造就了娱乐崇拜，同时也导致了一种浅薄、浮华的商品文化的统治。因而，娱乐崇拜掩饰了文化瓦解。商品文化无法造就完整的文化，因为它在每件商品都打上转瞬即逝和完全不可替代的烙印。”

　　即使如此，快女节目组的人仍可赢得我个人的尊敬。在我接触范围内，绝大多数快女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敬业、专业，戴着镣铐跳舞仍能将节目做到这个份上，殊不易。每次比赛结束，主管部门都会接到湖南卫视一些竞争对手的长篇小说般的举报信。湖南卫视也常在节目开始前不久就接到主管部门压缩时间的通知，又或者被强行取消已邀请的港台嘉宾，甚至被要求选手不能抱头痛哭，评委不能大喊大叫。更惨烈的是，2012年的快男，极可能无法得到广电总局批准备案，只能放弃举办。

　　想把地球都管起来的政府一定不会放过将娱乐也管起来。但娱乐精神是没法被限制的，事实上娱乐是所谓和谐社会的基本支柱之一，限制娱乐真是蠢不可言。娱乐是肤浅的深刻，它藏着自我与自由的雏形。自我是个人意识的觉醒，自由则是释放这种觉醒的力量。在快女粉丝的狂热中，藏着盲目、幼稚甚至暴力与阴暗，但也藏着一条通往自由而非奴役之路。正如我在第一次出席快女现场引用的那句话：你不可能将一个人同他的自由隔离开来，因为自由总会找到一条出路。

　　宋石男（知名时评人 2011年快女总决赛现场微博评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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