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女性形象,郑智化歌曲里的男性形象更为丰富多彩。事实上,郑智化歌曲的几乎所有叛逆、沉迷、颓唐、凄迷、梦幻、彷徨、焦虑、逃离、反思等等的色彩,都是通过歌曲中的男性形象来涂抹完成的。这一方面因为作者本身的男性性别,决定了在使用第一人称视角时,都是以男性的形象出现;另一方面显而易见的是郑智化对于男性心理的把握要比把握女性心理更为准确而自信。 这一点就好像金庸小说一样。很多读者都觉得金庸刻画女性角色太过单调,没有像那些男主角一般丰满。我想每一个虚构形象的作者,都是会面临着这样的困境的。从而会在同样的主题面前对性别作出了聪明的选择。
我们可以通过简单的比较就能发现,在郑智化歌曲里他们和她们之间的明显区别。其实阿飞和他的那个女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女人是为爱所困,男人是被生活或者说是理想所累。女人面对生活,为的是要拯救爱情;男人沉湎颓唐,是因为男人要命的自尊,结果却变得最没有自尊。
郑智化有一首歌曲叫《面子问题》,几乎就是用来讽刺其他歌曲里的男人们的。他们从小就满腹理想,胸怀壮志雄心,以为自己一定能追寻到属于自己的理想。年少的美丽的梦,充满诱惑和激情的梦,他们都以为不过是时间问题。接着他们在残酷的现实社会里四处碰壁,理想在与墙壁的不停碰撞中四分五裂,直至烟消云散。他们犹如兵败乌江的项羽,觉得没有面见父老乡亲,但是大多也没有项羽的气概。他们选择了没有前路的逃避,或者进行没有出路的反思,他们添噬滴血的伤口,愤世嫉俗。一部分人终于清醒,回归平静,在某些瞬间找到前进的动力和目标;一部分人在都市的夜幕下苟延残喘,自我思量,回忆和怀念,不敢瞻望。他们总是带着解剖的思考的疼痛,发现纠缠在自己身上的无可解决的矛盾。
他们生活在都市里,但是他们却并不适合都市,于是成了都市里的失败者,精神上的流浪者。他们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漫长的路上跋涉,不止一次地跌倒,不止一次地受伤流血。他们似乎早已明白了自己生活的这个城市,这个社会的大酱缸,原本就没有出口可以通到梦想的国度。他们冷嘲热讽,故作潇洒,指桑骂槐,用悲伤的曲调吟唱自己的故事,把矛头刺向这个染病的社会和时代。他们死死保护最后的心灵领地,而心灵的纯真却在被裹紧的狭小空间里奄奄一息。他们向自己当初最不屑的事情和东西妥协,心里却有着十倍的不愿意,痛苦地麻醉在今天的柴米油盐中,渴望沉沉睡着,却异常清醒。
歌曲里的形象很少有提及到出身,不像金庸小说,十几部小说,主人公大多都有明确的出身。但是首张专辑《老幺的故事》里的老幺是个例外。老幺是矿工的小儿子,他的父亲在煤矿事故中丧生,从小逃离故乡来到台北这个大都市的他,终于遇见了一个回归故乡的契机。《老幺的故事》讲的或许更多的还不仅仅是老幺一个人的故事。老幺属于他出身的地方,就像他老爸属于那个掩埋他的煤矿一样。那么宿命,那么淡然地,生命的轨迹早已注定,那里的人们便也觉得一切都是天意。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故乡的人们不曾贪图,也不习惯所有额外的享受和诱惑。老幺的困惑便是在“家乡的人被矿坑淹没失去生命”的时候,发现了“都市的人被欲望淹没却失去了灵魂”。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只有家乡的人才是清醒而又没有痛苦的。因为欲望一旦产生,得不到满足是人的痛苦之一,得到满足是人的痛苦之二。而家乡那些没有欲望的人,才能避免所有都市人的痛苦。
“在物质文明的现代战场,我得了一切却失去自己”,这是老幺的自我认识。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生活水平大幅提高的同时,人们的幸福的感觉却不见得有同等的增长,相反地还不如那些生活艰苦的岁月。物质的充盈真的能够换得幸福吗?成长的老幺无疑是聪明的,“终于知道”,“逃离的家乡最后归去的地方”。
当然《老幺的故事》作为郑智化最早期的歌曲作品,显然没有后面的深刻和犀利。在这里,给人印象深刻的反而是矿难,我就是这样,尤其是在我们今天依然是接二连三地到处发生煤矿事故的背景下。而事实上,歌曲的最重要的主题是关于都市人在欲望的纠缠下灵魂被埋没的悲哀。老幺本身形象虽然比较丰满,但是对于逃离和回归的主题的诠释,或者说在讲述都市对于人的影响时显得比较无力。
我觉得歌曲中的主角——大部分是以“我”的身份出现——在述说自己的困惑和迷茫的时候,大多是没有提供答案的。起码在歌词字面上看不到真正的希望。只有少数例外,《老幺的故事》或许是的,老幺最后发现家乡正是归宿,权且是当作完成了一次逃离和回归,最后终将是回到平静。
除此之外,《星星点灯》应该算是。“多年以后的一场大雨惊醒沉睡的我”,“天边有颗模糊的星光偷偷探出了头,是你的眼神依旧在远方为我在守候”,星星点的灯,还是“你”的眼神,最终照亮了“我”回家的路。我们可以想象《星星点灯》也是完成了一次逃离和回归。
当然,那首最有名的《水手》也是。水手说的话让“我”的迷茫和逃离变成了有意义的探索和追寻,在这种心态下,尽管歌曲没有提到最后的“我”是怎么样的,但是从这种转变中希望的身影清晰可见。
而在其它歌曲中,没有了“一次矿难”、“星星点的灯”、“水手的话”,“我”或是在流浪的路上,颠沛流离,举步维艰,如履薄冰;或是在原地满怀心事,困惑和迷茫,不满和无奈。
从《单身逃亡》开始,“我”作为一个男人,开始了孤单的逃亡之路。“长长的街”、“冷冷的夜”,“冷冷的街”、“长长的夜”,带着关于“逃避”、“害怕”、“追求”、“征服”的问题,开始了逃亡。在歌曲里,这几个问题,郑智化都提供了答案,一个人逃避的“不是别人,是自己”,一个人害怕的“不是寒冷,是孤寂”,一个人想要追求的“不是真实,是幻影”,一个人想要征服的“不是世界,是爱情”。在这首歌里,不但定义了逃亡的基本概念,还透露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最终梦想,其实不是世界,而是爱情。我相信,这当然也是郑智化个人的意思。
歌曲中更多的男性形象是出现在逃亡和流浪的路途中。《就这样流浪》、《我是风筝》、《Ain’t I flying like a
bird》、《一个人卡快活》、《夜未眠》等等都是如此。
《就这样流浪》里,“我”还记得“喝了酒的那个夜晚”,“你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像是一个刚刚出门的人,还有着对故乡的些许留恋。但同时,“从来都学不会认错”的近乎固执的“我”也义无反顾,有着一双想飞的翅膀。“我嘴里嚼着口香糖,鞋跟踩在柏油路上,咔哒咔哒地响,就这样流浪”。
《我是风筝》和《Ain’t I flying like a
bird》里“风筝”和“bird”显然都是空中飞翔的形象,这也印证了在《就这样流浪》里,那一双想飞的翅膀,终于飞在了天空。但事实上,风筝虽然飞翔,“无忧无虑,像风儿一样的轻”,却“悠悠荡荡,也许是我的宿命”、“孤孤单单,没有人陪我同行”,“青春注定,短暂凄美”。宿命和注定,其实只是源于最初的出走,但是从不认错的“我”当然不愿意回头,纵使明白了“风停之后,就要坠毁”的道理,依然“不能后悔”。如果说《我是风筝》里的“我”还像是一只风筝在飞翔的话,好歹还是有着起飞前的希望,“我要飞过,梦和自由的边境,去找一找,找回我单纯的心”。而在《Ain’t
I flying like a
bird》里,情况则变得异常糟糕,像鸟一样地飞翔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奢望。前途已然迷茫,开始“想要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应当来讲”,“想要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应当来哭”,“别问别问我的前途,(过去种种),就像浅水困蛟龙,想要离开,不知道要去哪儿,想要飞,天为何这样黑”。“我”已陷入一个不可调和的困境,所有的资本可能只剩下一个不可实现的愿望。“在这个无情无义吵来吵去烦躁的地方,难道应该混混沌沌,变成一个无血无泪的人”?“我”终于真正意识到已没有前路。
《一个人卡快活》跟《Ain’t I flying like a
bird》一样都是台语歌,两者均来自《麻将》台语专辑,一个人卡快活的意思就是一个人更快活。这首歌曲也带有宿命的成分,不知道是对《Ain’t I flying
like a
bird》中陷入困境的自我解脱,还是重整旗鼓,《一个人卡快活》里“我”把自己解释成为一个“注定爱流浪”的“浪子”,而整首歌曲便是一段“浪子心声”了。
浪子身上便有着浪子的特点,“做事冲动,骗人的话我不会讲”,“我不是你讲的那种流氓,我是天生苦命人……”,我们可以看成这是逃亡的一个出口,这首歌完全就是《烟斗阿兄》的前奏。或者我们也可以认为《一个人快活》和《烟斗阿兄》属于另一类的“我”,便是带上了江湖中人味道的旁人眼中的“流氓”。
在《烟斗阿兄》中,这位“阿兄”其实在对“好人坏人怎样分”的怀疑中,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只是生活的无奈。“我较早以前在做流氓,人人都叫我浪荡仔”,“任人欺负任人骑,为着生活在拼生命”,“好坏都是天注定,不怕风雨向前行”,如果把加入黑社会也看成是一次对自己的放逐,那么烟斗阿兄也是完成了一个逃离和回归的过程。“江湖黑暗路难行,手脚洗手做好人”。
《夜未眠》专辑被认为是郑智化向商业化靠拢的标志,而后的《最后的夜都市》又是台语专辑,所以基本上我比较关注的只到《夜未眠》为止。同名主打《夜未眠》里的“我”是一个彻夜在城市里流浪的人,无聊,寂寞,怀疑爱情。“我”一边等待着黎明,一边却不能再清醒;一边想在回忆里重拾甜蜜,回忆却已背叛自己。“我”满腹心事渴望世界的倾听,却对整个世界充满敌意。在夜的怀抱里,“我”像一张脆弱的白纸,有着自我毁灭的冲动,希望漫漫长夜,把“我”“静静地撕碎”。
《悔过书》是“我”怀揣对爱情的最初梦想的一次回归。已是最后,“才知道,真正最爱的,是最初离开的人”。而《告诉我》则是“我”对自己的逃亡的一次总结,并发现了诸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和疑问。显然的是歌曲中的“你”也是爱情中的女方。《我这样的男人》则更像是一次自我检讨,“我”强调自己的“男人”身份也像是为了衬托出“你”的女性身份,以及对于爱情关系中对作为一个男人的“我”的期望。
爱情是一个可能的归宿,现实生活中的郑智化早已证实了这一点。女人是以男人流浪的终结者、灵魂的拯救者的角色出现和存在的。爱,也只有爱,才能消去男人所有的落魄和伤口。多少言不由衷的话,都为了仅存的一点面子,故意讲得铮铮作响。而逃亡和流浪带给人的只有疲惫,它也只是男人成长的一个台阶,不是人生的全部。而路上的“风景”,或许便是那些生活的教科书,每个经过并获得教训的人,都为之付出了相应的书费和学费。
除去逃亡的,剩下的是在原地思索的。
《中产阶级》里,“我”作为中产阶层中一员,高不成低不就,不甘平庸,却只能在现实的生活里平凡到老。烦恼无处不在,这首歌曲或许也是通过衣食无忧的“我”说出了都市带给人的困惑。
我总是觉得,在《朋友,天堂好吗》、《我的明天》和《落泪的戏子》里,郑智化更多地是在讲自己的故事,述说自己的心情。在这几首歌中,“我”是一个在人世间尽力营生的人,更像是对社会妥协,并试图融入这个自己曾经无比鄙视的生活的怀抱的形象。像《朋友,天堂好吗》里,“我为了换取一点点虚荣,而付出了所有”,“我厚着脸皮”、“反反复复有太多借口”,“我在掌声之中起起落落”。《我的明天》里,“一站又一站的演出,一次又一次的付出”,“忙也忙不完的忙碌,签也签不完的名字”,“我站在舞台中央,感到如此孤独”,“在名利的追逐中不能回头”。《落泪的戏子》是郑智化献给逝去的父亲的一首歌,里面的“我”更是带有郑个人的影子,当然是有所夸张。
在某种既定的标准前面,这种妥协和苟延可能也是一种叛变。所以在歌曲中,“我”往往都有着内疚的心情和语气,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有着自我检讨的意味。
《冬季》和《未婚爸爸》涉及到了爱情和婚姻的问题。
在《冬季》里,“我”一边承受着单身的寂寞,“想要接受她的温柔”;另一边却“又不愿失去自由”。终于到最后,从选择别人变成了被人选择。歌曲刻画的“我”关于自由和爱情的关系的思索和由此二来的困惑,困扰着“我”。当同龄人或者更小一点的朋友们都步入爱情和婚姻,“我”不知所措。其实这样的“我”在现实中,也是很普遍的,歌曲传递的意思,好像很符合唐朝诗人杜秋娘的那首《金缕衣》。劝君惜取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只是在这里,人来堪爱直须爱,莫待无人空想爱。
《未婚爸爸》也有讲到自由,只是身为一个未婚爸爸,已容不得自己再有关于要“自由”还是要爱情或者家庭的犹豫,“我用我所有的自由换来一个家”。当然歌曲也通过孩子,涉及到社会,“未来的世界有太多的变化,我不愿意孩子将来学会虚假”。
《沉默的羔羊》和《游戏人间》其实通过两种不同的方式表达几乎一样的愿望。身为一个男人,不得志甚至落魄的时候,我们会对这个身处的世界,对身边的人群,有着什么样的反应。
两首歌曲中的“我”都是孤独的,没有亲人,没有真正的爱情,甚至没有朋友。连世界都是以遗忘和放弃的姿态对待“我”的存在。
就在这样的困境里,《沉默的羔羊》把自己想成了一只羔羊,渴望倾诉,渴望吐露悲伤。虽然我“总是沉默”,但“我不是沉默的羔羊”,只是“我”缺乏勇气。而歌曲的终点则是自我获救和积极向上的鼓励。“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在现实中学会坚强”。
而在《游戏人间》里,从题目到最终的“何不陪我一起放荡,游戏人间”,跟《沉默的羔羊》似乎都有着天壤之别。《游戏人间》是郑智化的代表作之一,我记得几年前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好像这首歌被评为十大不健康歌曲之一,似乎其中的颓废消极将会严重毒害青少年纯洁的心灵。《游戏人间》里的“我”把世界看得太过通透,世界的守卫者当然心有不满,可是世界是否真是如此,则是每个听到的人自己心里有数。这里的“我”是超脱的,避世而至天涯追求内心的自由自在,所谓游戏人间,何尝不是籍着一个沉沦的口号,获取一个人心灵的安宁。不再有苦痛,不再有纷争,不再有誓言,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的安静和平静,只有与世无争的坦然。世界总是硬过我们的头颅,我们一当真,便会头破血流。
(责任编辑:刘越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