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哲琴《月出》：世界看见中国大梦

朱哲琴《月出》

　　文 / 邓卓华（IPHEN TANG）

　　2010年，我受香港康文署委托，在华南地区宣传他们主办的两年一届“新视野艺术节”，“世界听•见•朱哲琴与民族歌乐师”是当年艺术节的开幕演出。朱哲琴演出后将近一个月，艺术节的另外一个节目，香港当代音乐家李劲松受艺术节委任创作的多媒体音乐电影演出《火星纪事》，用90分钟说了一个超现实的梦，一群神秘人从世界各地来到一座偏僻山村，彼此不知对方身份，一番辨认和周旋后，终于聚集到一起，原来是要召开秘密会议，商讨关于地球存亡的重要行动。曾拍摄《海鲜》、《云之南方》的中国独立导演朱文，中国摇滚音乐史两个重要代表王勇、张楚（本来还有窦唯）、中国实验音乐家王凡、图瓦的喉唱女伶Sainkho Namchylak，候孝贤、贾樟柯的御用电影配乐音乐家（之一）的半野喜弘和瑞典前卫爵士乐手Jonas Hellborg，以及香港当代弦乐四重奏NEW Quartet组成了豪华的跨国籍跨乐种跨媒介的创作演出阵容。

　　将近四年过去，如今回头看，两个节目犹如不同时空的两个中国人，一个从传统中来要往未来去，一个从未来来要回到过去，在香港这个旧式与现代交汇的殖民地久别重逢，迸发出巨大的关于文化多元的隐喻。四年后，《火星纪事》里的多国部队早已散落世界各地，任务进度不可知也未可期；而朱哲琴则用一场民族手工艺设计展加一张《月出·朱哲琴与民族歌乐师》的双CD唱片对自己2009年与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共同发起的“世界看见”中国民族文化保护与发展亲善行动作阶段性的成果汇报。

　　两张唱片的份量，十首原创作品加24首来自内蒙古、云南、贵州、新疆、西藏等西南地区的民间音乐素材，七寸黑胶大小的超常规尺寸开本，四十页的项目源起与曲目介绍，民族歌乐师与采风过程中的摄影图片，朱哲琴用四年时间沉淀下来的这份厚重，与何训田时期的自己做了一个告别。从《阿姐鼓》、《七日谈》，到如今的《月出》，何训田所代表的中国传统学院派，与蒙柯卓兰为代表的一群既有学院教育背景又更多活跃在民间吸取养分的新一代音乐人，在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代音乐融合的处理上，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思维与着力点，前者“高大上”，凌空虚步，后者更“接地气”，追求当代语境与在地性。如朱哲琴自己所言，作为音乐创作者，能与何训田的合作有如此的成功，已经很足够。《月出》里呈现出朱哲琴的变化，既来自“世界看见”一路实践下来对个人心境的影响，在音乐性上，则来自汉名吕佳佳的作曲与编曲者蒙柯卓兰做出的改变。

　　2004年，乐评人颜峻送给我一张吕佳佳的专辑《哑语》，有着旅法背景的吕佳佳当时已经在《哑语》里把西方当代室内乐的作曲技法与中国民族乐器融合作探索与实验。同样的事，另一批中国人，刘索拉、旅美的中国琵琶演奏家吴蛮，旅德的古筝演奏家徐凤霞，笙演奏家吴巍，甚至窦唯的暮良文王乐队都在这条道路上。如果再往前面的历史追溯，《月出》里一张采风原声素材加一张根据采风素材创作歌曲双张专辑的构成，在早年乌尔善，当时还未拍出《刀剑笑》和《画皮2》，策划的双张专辑《黄祸》里她就这么干过，一张由电子音乐人混音，另一张则是蒙古民族音乐。再梳理一下脉络，2010年蒙柯卓兰应邀担任“世界听•见•朱哲琴与民族歌乐师”乐汇的音乐制作的同时，她自己的《蒙古症》，一个同样“立足世界多元民族的音乐语言、复合运用各个音乐时代和流派的音乐技巧”的艺术创作项目也正是从那时形成。《蒙古症》中的成员常静、宋昭、陈世杰等同样是出现在了这次《月出》的乐手名单中。加上近年炙手可热的敲击乐手荒井壮一郎，杭盖乐队的伊立奇、胡日查、巴图巴根，布衣族音乐家郭涌等皆是比刘索拉、吴蛮等更年轻的走在将民族音乐与现代音乐融合道路上的音乐人，结果是蒙柯卓兰带来了一个对民族音乐当代化意识高度一致的音乐人班底，为《月出》特别是朱哲琴注入了在何训田时期不曾有的音乐律动。如果蒙柯卓兰的电子音乐编曲代表着西方，在各地区民族原音素材以外，作为艺术总监和制作人的朱哲琴，则在《月出》里用上了大量中国传统诗词、佛教经文和当代诗人的词作对应采样的民族音乐素材带出了东方意境。主题曲《月出》采样选自苗族情歌《假如你是一朵花》，而词则用《诗经﹒陈风﹒月出》中的“月出皎兮，皎人僚兮”与之对应；《山顶》是朱哲琴寻访至海拔5000多米的定日珠峰山脚，根据已逝的藏族洛谐弹唱传承人顿珠的录音采样《赞美雪山》发展创作，词选用上了仓央嘉措的诗《东方山顶》；还有《揭谛揭谛》选词自《心经》。

　　在《月出》的广州新闻发布会上，我问朱哲琴，西方国家会从这张唱片里看到一个怎么样的当代中国。在那个场合，她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或者这个话题太大，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事实上，在东方与西方如何对话的问题上，她一早用她的“世界看见”做了回答，“中国现阶段最重要的不是急于让世界看见，而是先‘看见自己’，了解自己在哪，自己是谁，要往哪里走；之后再看见周围是什么，然后才能更了解自己；这样中国被世界看见，才是一个真正的开始。在对话跟了解的基础上，诚恳与认真是非常重要的。”（节选自2013年5月“融汇东西的未来创造”论坛上朱哲琴的发言）。诚恳与认真，这几乎可以完整解释从2009年到2013年，朱哲琴和她的“世界看见”团队做的所有事的出发点。包括用四个月的时间，行程2万多公里，深入UNDP规划的五大民族地区路线采集1000余首民间音乐素材，并用四年的时间陆续做后期制作出如今的《月出》；2010年联合中国当代著名设计师再次深入西南地区，采集民族手工艺能工巧匠，并发展为现代艺术作品及手工艺产品；“世界听·见·朱哲琴与民族歌乐师”在北京、香港、杭州、上海、广州等地的巡回演出；2011年与北京国际设计周联合举办“活的传承Living Heritage——”世界看见”民艺主题论坛、在米兰时装周发起“中国设计﹒世界看见”中国原创作品展等等。朱哲琴在《月出》的感谢名单里列出了许多文化界和商界的名字，其中像徐冰、蔡志忠、乌尔善、李孟夏、陈漫、邵忠、东田，他们都已在各自的领域“让世界看见”。他们与其他没有在这个名单里的人，构成了中国现实的其中一面。

　　《月出》在广州的宣传活动另外一层有意思的地方是，专辑的新闻发布会前，朱哲琴带着她的新专辑出现在了东方宾馆的广州音响展做新碟试听会。这座1961年开业已经超过50年历史的酒店，对面便是曾经的流花路展馆，东方宾馆已经见证过整整34年的广交会，刚好是中国改革开放的30年。发布会第二天，朱哲琴来到了广州的太古汇方所举行新专辑的讲座。这座广州的新文化地标，老板毛继鸿同时也是本土服装品牌“例外”的创办人，2013年，例外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从“东方”到“例外”，从“看见自己”到“世界看见”，这个有趣的隐喻，吊诡之余又让人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