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1日晚,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名为“俄罗斯之夜”的交响音乐会,作为中国国家交响乐团2015-2016音乐季中“中央乐团-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团庆六十周年系列音乐会”中最令人瞩目的演出之一,由汤沐海指挥,演奏了柴科夫斯基的舞剧《胡桃夹子》第二幕和《第五交响曲》。
从中央乐团改组重建为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后,第一个音乐季中汤沐海作为客座指挥执棒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和马勒《第一交响曲》,到后来他担任艺术总监指挥的几乎每一场演出,尤其是瓦格纳、布鲁克纳、马勒第二交响曲《复活》、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以及“中央乐团-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团庆四十五周年音乐会”上演出的《黄河大合唱》和贝多芬《欢乐颂》,再到此后十五年间他指挥国交的几乎每一场音乐会,对于我以及众多听众和音乐界人士,都是备受瞩目和期待的乐坛盛事,是长久被谈论、赞美和回味的艺术飨宴。而此次“俄罗斯之夜”同样如此。
这场音乐会的曲目选择别致而亲切。舞剧《胡桃夹子》作为柴科夫斯基的三大芭蕾之一,有着最具亲和力的童话题材,而它的第二幕,汇聚了此剧最脍炙人口的音乐——“性格舞曲集”中的《进行曲》、《俄罗斯舞曲》、《阿拉伯舞曲》、《中国舞曲》、《芦笛舞曲》以及《花之圆舞曲》。在音乐会上听到整整一幕《胡桃夹子》的音乐。即使对于资深的音乐会听众,这样的机会也是难得一遇的——对于我,是第一次。如果说上半场的这一安排对于热爱优美旋律的听众充满了难以抵御的吸引力,那么下半场的《第五交响曲》则不仅足以考验和体现任何一个交响乐团在宏大交响曲中的整体艺术水准,对于中央乐团-中国国家交响乐团的庆典音乐会而言更具有特殊意义:在中央乐团时代,这部交响曲是在李德伦等指挥下演奏最多的保留曲目之一,它承载着几代音乐家的记忆,对这部交响曲杰作的阐释也见证了每个时期中国管弦乐演奏所达到的高度。
而这一晚的演奏,坐在我前排的作曲家鲍元恺先生的慨叹——“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柴五”——代表了我的心声。这确实是精湛、壮丽而富有新意的阐释,胜过相隔近二十年国交对此曲的另一次演奏:1996年深秋国交初期与根纳季·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在保利剧院的合作。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以指挥俄罗斯音乐的权威大师而享誉全球,他的卓越技巧引领国交演奏家奏出非常贴近俄罗斯精神的音色与歌唱性,但他的闻名遐迩的工作方式——不喜欢排练——对于我们国家的乐团、尤其是对于当时经历了由中央乐团到国交的重组震荡(有的媒体借用一位前辈音乐家的说法,称之为“凤凰涅槃”)的乐团,排练不足还是会带来艺术上的问题,最明显的是技术上的粗糙。相比之下,汤沐海赋予这部交响曲的首先是技术上完成度远远高出以往的音乐呈现。虽然音乐是高出于技巧、技术的艺术表现,但技巧和技术作为艺术表现的基础,其重要性是不容忽视的。事实上,包括我们国家在内,很长时间内不少人的一个误区就在于对技术的重要性认识不足。这一点在我们的古老智慧中可以找到支持,即《易经·系辞》所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演奏技术,究其根本,是属于“器”的范畴的。老一辈钢琴大师鲁道夫·塞尔金关于演奏技术的见解是更契合当代音乐审美观的:“过去德国学派某些人在解释和处理时习惯于强调丰富的感情和深刻的乐感,却不太注意技巧。然而,假若连贝多芬的G大调协奏曲中的颤音都弹不均匀,深刻的乐感有什么用处呢?”汤沐海的老师卡拉扬以完美主义著称,他本人的指挥同样体现了对完美主义的不解追求。他在音乐会前与乐团的排练,总是紧张而充实的攀登之旅;而在音乐会上得到的,也是技术与艺术的双重硕果——这也是汤沐海与国交的这场“俄罗斯之夜”的魅力所在。
除了指挥家对总谱的熟稔、他的出色乐感之外,使得杰出的指挥家区别于指挥台上的平庸之辈的,是一种很难解释的领导和沟通能力。曾在托斯卡尼尼指挥的美国国家广播公司乐团中演奏的中提琴家米尔顿·卡蒂姆斯这样解释托斯卡尼尼的非凡能力:“他具有作为心理学家的非凡天赋,能以令人惊异的方式控制乐队,使全体演奏员处于高度的警觉状态,并发挥他们的最大能量。”目睹汤沐海指挥国交,我同样惊奇于,同样挥动手中的指挥棒,为何汤沐海能让国交的演奏家们发挥出最大能量?而且,汤沐海激发国交奏出的,是二十年来关注二者合作的音乐热爱者们熟悉的标志性音色:丰富、清澈、圆润、壮丽,更具歌唱性、对话感和表现力。《胡桃夹子》的每一段优美旋律,都被镶嵌和融汇到瑰丽的背景,糖果王国的轩昂气象,在国交的演奏中超越了舞剧本身,成为令人向往的奇幻世界。尤其是糖果仙子与胡桃夹子的双人舞,从竖琴的华彩乐段开始直到最后的全奏,无论是弦乐的热情歌唱、木管的华丽铺陈、铜管的嘹亮号角以及打击乐的巨大声势,在高度精准中达到的辉煌高潮,是伟大的音乐艺术能够带给听者的最强烈而美好的体验。对于我,这样的演奏堪与世界一流乐团媲美。当年听汤沐海指挥国交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时,最让我震撼和难忘的一个时刻是在第三乐章结尾时他指挥下的打击乐声部如刀劈斧凿般犀利而强烈的强奏,这种令人狂喜的独特声响在这段双人舞的灿烂结尾再度呈现——带着它们所有的准确、力量和洒脱!
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曲当之无愧地属于人类以音符写下的最感人的精神礼赞之一。但这部被演奏得极为频繁的杰作也容易成为音响效果的过度炫示而牺牲其精神表达的深度,响亮的乐队全奏,迅疾的快速冲刺,浩大的高潮声势,对于很多指挥家而言是难以抵御的诱惑。汤沐海作为经验丰富而受教于德国学派的指挥家,从作品中挖掘出更多深层内涵。第二乐章开头的大段圆号独奏,是令圆号演奏家生畏的地方,因为在圆号这件被认为最难掌控的乐器上演奏这段歌唱性旋律,是对演奏家技巧的考验。国交圆号首席朱昆强以令人敬佩的流畅连奏和歌唱性完成了这段独奏,但并没有强调外在的气势,旋律中的渐强处理得非常含蓄,成为指挥的整体艺术构思的有机构成而不是个人技巧的展现,这是更具有艺术感染力的、为许多演绎所难以企及的境界。那些因为听了一场或几场不尽如人意的演出而对乐团的艺术水准做出判断的人,忽视了乐团的潜力。
这一晚国交的出色表现体现在各个声部。弦乐五声部中有大约五分之二的演奏员来自地方院团,通过参与国交的排练和演出提高业务他们中的不少人此前甚至从未演奏过这两部作品。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汤沐海仍以他的出色造诣将弦乐凝聚为有着整齐一致的呼吸感、音色富有光泽的整体。三位年轻的小号演奏员在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曲末乐章的尾声中吹奏出的号角之音,嘹亮地、勇武地翱翔于乐团热烈的全奏之上。这样的时刻,在柴科夫斯基的音乐带来的激励与启示中,是否还融入了这样的感恩——感谢国交的音乐家们在汤沐海大师指挥下为我们奏出如此绚丽感人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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