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飞不起来/依然需要等待……”1995年,许巍就是唱着这两句词,最早为中国的摇滚乐听众所知。这首叫做“两天”的歌曲有着毅然决然的最后几句话,像刀子一样开辟了苦闷者的咽喉——“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只有两天/每天都在幻想/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严格说来,这首词并无新意,但“两天”之喻的极度简洁,像压缩炸药再次使一个世纪以来的悲观主义决了堤,也使苦闷的90年代中国找到了象征;更重要的另一个方面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人生的悲苦体验中煎煮的不是别人的经验而是自己的血与肉。它入选了谢冕编选的《中国当代诗歌文选》,是流行音乐界仅有的两篇入选作品,另一篇入选作品,是崔健的《一无所有》。在8月27日的“怒放”摇滚演唱会北京站上,许巍多年来第一次表演了这首即使是个人演唱会上也很少演出的《两天》,用以纪念那个自己最摇滚的时代。
飞,等待,希望,绝望,幻想……这都是许巍歌曲里的关键词。较早时候,许巍在西安组织了乐队,名字就叫“飞”。中国的摇滚乐队多数都很短命,“飞”乐队聚合了一年就散伙(1993-1994)。《两天》是许巍最极端的时期,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时期。不只是苦闷,也不只是黑暗。苦闷那么多,积压在心底,简直要使人爆裂。这是比喻,不仅是比喻;是《两天》给人的印象,不仅是印象。许巍的作品,是苦闷者的安慰。由此,苦闷者、沉默者在此聚集起来;青春期、成长的疼痛、人生的迷茫时刻在此聚集起来;孤独忧郁的人、迷惘的年龄、特定的苦闷年代在此聚集起来。对听许巍的人来说,每听一次就深陷一次,每听一次,就听见自己一次。
许巍是西安人。西安,这个被贾平凹称作“废都”的地方,令人揣想。90年代,西安至少贡献了三个摇滚乐的名人——张楚、郑钧和许巍。在他们身上,同时都有一种“少年苍老”的特征。张楚像孩子,同时也像个小老头;郑钧最有青年人的外表,但其心灵早就废掉了;许巍的老,老得最没有外形,却老得彻头彻尾。
许巍的人生,是典型的坐着的人生,旁观的人生,他对自己的人生也是旁观的。他总是不断地在反刍之中,不断地在回忆,不断地在向往。神游八万里,心只在窗台边儿。回忆和幻想是许巍的两极。在许巍的大部分歌曲中,许巍实际上只意识到两个东西:一个是自己的心绪,一个是季节流转、时间流逝。许巍是这样一个人,神思恍惚,极少行动,志向高洁,操守严明。但他最喜欢的是宁静致远,在自视中漫游,漫游;在自省中坚定,坚定。爱使用形容词,爱把形容词作为核心形象的非个性化写法,进一步加深了许巍歌曲的非个性特征。
许巍音乐的骨子里是民谣,更准确点说,是说西安话的民谣。他是旋律大师,他的旋律像说话一样脱口而出,像儿歌一样朗朗上口,像魔法一样让人欲罢不能。他的旋律里有语言韵律,有西安口音,有独特的许巍式音阶。好像他用同一个曲调,写出了所有的歌曲。好像他的所有歌曲,都是用无比简单的旋律写成,就一个动机、一个乐句,重复,重复,伸展,伸展,但热爱它们的人们永不觉得它单调,而愿意跟着重复,重复,伸展,伸展,像魔法一样欲罢不能。
许巍还有个罕有的好嗓子。说这样的哑嗓是好嗓,一定激怒不少人。但只要你试着听进去一次,你就会知道这样的哑嗓子有多大的杀伤力。许巍有一种把所有歌都唱得像一首歌的本领,让所有的歌一遇见许巍,都变成令人过耳难忘的同一种印象;只要听一句甚至只要听一个音,就能辨别出许巍的声音;只要听进去一次,你就再难得突围。这种声音是那么地令人深陷,像靡靡之音一样令人深陷。这种巨大的嗓音同化力就像邓丽君,有着像邓丽君一样的魔力。于是,许巍的所有歌曲都像一首歌曲了。其旋律个性和演唱风格上的魔力,掩盖了每一张唱片在创新上的追求,让人看不到许巍的几张唱片实际上在歌曲体裁、器乐风格上还是有不同的风貌。而后两张唱片在情绪上的巨变,又使人产生“许巍变了”的印象,掩盖了许巍还是那个许巍的事实。十年来,许巍从苦闷逐渐走向明朗;从重、硬逐渐走向轻、软;从中国最躁烈的作品、最绝望的心境,逐渐走向开朗,通达,走向将心情放飞于晴、雨、茶、琴、山、水、四季、景色的解脱。但那个最内部的许巍一直没变。他依然专注于自己的心绪和季节流转。并且,最珍贵的,他的音乐依然来自于他的心灵触动,没一首硬写的歌,没一首假歌,没一首不是真音乐。可是,至深的苦闷者,却从此失去了他们至深的安慰。
11月13日,许巍即将再次登上“怒放”上海站的舞台,也许他不会再唱《两天》,但我们都记得,许巍那个最苦闷但也最安慰人的摇滚岁月。(文/李皖)